三不老胡同1号(第2/7页)

活鱼食堂就在紫竹院东门内,前面有个养鱼池,现捞现烧。所谓红烧鱼,只不过用酱油煮煮,没什么油花。按当时的收入,那顿饭实在贵得离谱。盘中剩下鱼骨头,我们兄妹仨咂着嘴,大眼瞪小眼。

炒饼可比红烧鱼实惠得多。每逢星期天,全家去西安门一家小饭馆吃炒饼。货比三家,那家就是比别的馆子油多量大。

1960年至1961年,我在社会主义学院工作……那时正是困难时期,他们兄妹三人来学院,多少可以吃得好些。我们看孩子们可怜,有时也给他们买几块高价糖,孩子们吃得高兴,让人感到安慰。(摘自父亲的笔记)

身为长子,我自认为有义务帮父母维持全家的生态平衡,监督弟弟妹妹,把热量消耗维持在最低限度。我和弟弟在公共食堂吃午饭,总是饥肠辘辘;妹妹在七一幼儿园日托,伙食不错,有时还能带回半个馒头。关键是晚饭,全家要精打细算,每人不超过二两粮食,钱阿姨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有一阵天天蒸菜包子,薄皮儿大馅。我以身作则,向弟弟妹妹宣讲少吃一个包子的好处,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大姑父在德国拿到博士,是解放后全国少数几个一级工程师之一,享受国家特供。他不抽烟,把香烟分给父亲。在饥荒年代,父亲抽的都是“中华”、“牡丹”等名牌香烟。我的饥饿感随父亲吐出的烟雾沉浮,甚至出现奇妙的幻觉。

那年头各家极少请客吃饭,逢年过节,赶上亲戚串门进餐,只好互收粮票。饭后大人围在桌前掰着指头,锱铢必较,各自掏粮票。这对好面子的中国人是很尴尬的事。

一个月末的晚上,父亲给我一两即将作废的粮票和一毛钱,让我上街吃碗馄饨。新街口丁字路有一家露天的馄饨铺。待我坐定,已快十一点了,离粮票到期只剩下一个钟头。我把皱巴巴的粮票和钱交给伙计,核实无误,他随手抓了几个虾米皮撒进碗里,用笊篱涮了五六个小馄饨,再从大锅舀了勺骨头汤,端到我面前,热气腾腾。我饥肠辘辘,却没有马上动筷子,这是我头一次独自在外就餐,要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大锅滚沸着,伙计用铁勺敲打锅沿;一盏昏黄的灯泡,几只蛾子飞来飞去。

就像信徒去教堂一样,我们全家几乎每星期天都去护国寺电影院看电影,困难时期更是如此,似乎是对饥饿的某种补偿。

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从棉花胡同北拐,再沿护国寺东巷向西,步行约一刻钟。护国寺电影院外表不起眼,上有通风窗,乍看起来像旧厂房,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露出了砖缝。只有玻璃门、电影广告和售票处小窗代表真实的身份。

我家订《北京晚报》,共四版,电影预告栏在二三版的中缝。父亲是个电影迷,订有三四种专业电影杂志,看什么影片基本由他来决定,而他似乎更喜欢外国电影,我看得稀里糊涂,却也跟着染上异国情调的毛病。早期的苏联电影都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带东北口音,我最初还以为那就是俄文。

我喜欢影片开始前短暂的黑暗,让人产生期待与联想;我更喜欢放映时断片的间隙,银幕或一片空白,或带圆圈划痕的胶片首尾,在突如其来的沉寂中,能听见倒胶片的机械转动,时而夹杂着蛐蛐的叫声。

散场后,随观众走出电影院,我总是很失望——不能跟主人公继续在一起,不能走向地平线以外,只有回到无聊的现实中。母亲往往一头雾水,回家路上,由父亲理清主要线索和人物关系。

当时影片不分级。有一回,我们全家看一部阿根廷影片。其中有个片断让我终生难忘:一个恶霸在酒吧侮辱一个美艳绝伦的舞女,把衣服一件件扒下来,衬衫、长裙、乳罩、吊带和短裤满天飞。我心惊肉跳,既渴望又害怕看到那裸体。在此关键时刻,一个好汉挺身而出,和恶霸打斗,随手把长裙扔给舞女遮体。我啥都没看着,却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我开始独自去看电影,特别是期末考试头一天,似乎那是最佳的放松方式。我一般连看两场,在另一个世界彻底忘掉考试。也怪,就成绩而言,看电影比临阵磨枪有效多了。

有一天,我们学校有事,父亲带弟弟去护国寺看电影。散场时,观众拥挤,父亲的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了,他高度近视,根本无法走路,只好让弟弟回家去取另一副眼镜。这事把我乐坏了,但憋住没笑,我似乎看到全能的父亲独自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冷风中,四顾茫然,一副无奈的神情。

三不老胡同1号由两栋楼组成,大门居中,传达室带有过渡时期慵懒的特征。看大门的伍大爷也负责传呼电话。电话铃响,他撂下饭碗,几步蹿到当街,用手拢成喇叭高喊:“443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