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老胡同1号(第3/7页)
443是我家门牌号码。4号楼紧挨大门,共四层,每层四个单元,主要是“民进”的住户。先从左邻右舍说起。
441由单身的郑芳龙叔叔与寡居的田阿姨合住。郑叔叔摘了“右派”帽子后成家,搬到8号楼去了。田阿姨郁郁寡欢,而上大学的儿子爱唱歌,我们私下叫他“百灵鸟”。他每天上下楼高歌一曲,楼道的共鸣,大概能解决他高音区的问题。
442伍家。伍禅伯伯是广东海丰人,早年留日,后来成为马来西亚爱国侨领,回国后加入致公党,荣升副主席。致公党主要由归侨组成,是八个民主党派中的小兄弟。在我看来,伍禅就是该党的化身——寡言含笑,与祖国分享富强的秘密。他有三个文静的女儿。奇怪的是,隔墙从未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轮到我收水电费,得以窥视其生活一角,可看了也白看。
444张家。张家奶奶和蔼可亲,总用上海话唤我“大少爷”。为躲避这称呼,我踮脚上楼,可她从楼道拐角悄然转出来,深鞠一躬:“大少爷回来了。”张守平人如其名,夫人在外国使馆当保姆,有儿女各二。小女儿和我上同一小学,比我低一级。我四年级时对她产生过爱慕之情。有一天在上学路上,她转身跟我打招呼。幸福如电流灌顶,我勇敢地迎上去,才发现她招呼的是我背后的女生。这是个殷实和睦的家庭,用客套与外人保持距离,用沉默抵抗风暴。
431陈家,是致公党“外来户”。印象最深的是姐弟二人,弟弟陈春雷,在十三中读书,因成绩优异留校当物理老师,会弹曼陀铃。姐姐陈春绿,在舞蹈学校教西班牙舞。打扮入时,薄纱衬衫和褶皱长裙,像吉卜赛女郎。她后来从北京调到广东,据说因男女关系问题被劳动教养。
433曹家。一凡的父亲曹葆章,从耳鼻眉梢长出浓毛。他四十年代在四川做过县长及国大代表,解放后自然不得烟儿抽。一凡与我同岁,小妹一平和我妹妹珊珊同岁。两家的孩子来往频繁,推门就进。一凡上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个嫁给积水潭医院的医生,七十年代初去了香港。
434庞家。庞安民原是武汉交通银行经理,有一种见过钱的镇定。他夫人在义利食品厂当会计,等于掌管天堂的钥匙(特别是困难时期)。大哥庞邦本是画家,大嫂孙玉范长年卧病在床(另辟章节细说)。小妹庞邦选是师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气傲。小弟庞邦殿内心疯狂,一度写过小说,后来成了数学家。
421马家。马德诚是孙中山侍卫官马湘之子。当年陈炯明在广州叛变,攻打总统府,马湘背着孙夫人逃出来,孙夫人不幸流产,再不能生育。据说孙中山临终前嘱孙夫人:“马湘一生追随我,必须保障他的生活费用,把他的子女都培养成才。”当年马湘几乎每年都来京小住,散步时腰板挺直,一派军人气概。两个孙子大胖二胖后来分别成了教授和名医,未辱没国父的期盼。
423刘家。刘鹗业为人敦厚,苦心躲过历次运动,提早谢顶。他夫人是中学老师,家有二女。我们两家交情甚深,说来有特殊缘分:由于紧急分娩,我母亲为他们的小女儿在家接生。
424葛家。葛志成是“民进”秘书长,乃本楼最高行政长官,每天有专车接送。他在上海当小学教员时搞地下工作,解放后进京城在教育部当官。他平日深居简出,好像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夫人华锦是八中党支部书记。过继的葛家铎与我们初识时百问不答,得名“葛不说”。他们家拥有全楼唯一一部私人电话。
422沐家。沐绍良曾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长年病弱,加上“文革”受冲击,于一九六九年去世。家有两龙两凤,两凤来自第一次婚姻,早就远走高飞。遗孀方建民年轻得多,温和内敛,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长子沐定一跟我同岁,后考进八中。弟弟沐定胜(小京)排行最小,写得一手好书法,曾获全国书法大奖,凭这本事从工厂调进现代文学馆。他与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帮《今天》刻过蜡版。
六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434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一九五一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右派”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战争遗孤”,生在大连,一九四五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戴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