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第2/9页)
三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四中从此正式停课。听到这一消息,我跟同学一起在教室欢呼雀跃,但自知动机不纯:那正是我数理化告急的关头——期末考试在即。老天有眼,当年把我领进天堂,如今又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每天醒来,我都感到不怎么踏实,担心毛主席又改了主意。他老人家最终下定决心,永远关上学校大门。
自五月下旬起,我和几个同班同学每天早出晚归,去南郊大红门外的北京食品学校煽风点火,鼓动学生罢课闹革命。我们提出的口号是“不给资产阶级做蛋糕”。可一提起蛋糕,大概与饥饿经验有关,难免多分泌口水,故我演讲时唾沫星乱溅。食品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社会底层,费尽口舌,还是闹不懂为什么要罢课,为什么不做蛋糕。在辩论中,一个女学生反问我:“那你说说,蛋糕跟资产阶级有什么关系?”大多数的敌意坚不可摧,我们只好撤退。
四中校党委瘫痪,由高三各班团支部联合接管。我在学校抄写大字报,三天两夜没睡觉。第三天晚上,和同学一起去清华附中,声援被压制的红卫兵。我精神恍惚,脚下软绵绵的,灯光耀眼,声浪忽近忽远。而革命就像狂欢节,让人热血沸腾。
有一天在教室,同学的装束让我大吃一惊。他们摇身一变,穿上簇新的绿军装,甚至将校呢制服,脚蹬大皮靴,腰系宽皮带,戴红卫兵袖箍,骑高档自行车,呼啸成群。让我想起刚进校时那莫名的压抑,原来就是优越感,这经过潜伏期的传染病终于爆发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口号应运而生,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这口号很快就被改编成《红卫兵战歌》,由我们班长刘辉宣作词作曲,一举成名。这首歌最后一段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每次合唱都会不断重复“滚他妈的蛋”,如空谷回声。
在当时的辩论中,对方头一句话是:“你什么出身?”若出身不好,上来就是一顿臭骂或暴打。我出身职员,但父亲旧社会在银行工作过,属可疑之列。我再次被排斥在运动之外。
在操场靠校墙一侧的树丛中,我发现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那辆车倒轮闸,锈迹斑斑,辐条稀少,车铃上拴着细麻绳,一拽叮当响。观察几日,竟无人认领,我如获至宝,权当借用。
骑破车的好处是,即使没锁,停放在任何地方都很安全。虽说与高干子弟的永久13型锰钢车不可同日而语,但自我感觉良好,这毕竟是我拥有的头一个交通工具。由速度所产生的快感,是靠步行的芸芸众生无法体会的。我骑车出入革命洪流,不再把自己当外人,甚至产生幻觉,自认为是革命的中坚力量。后读学堂吉诃德才恍然大悟,准是他的坐骑把他弄疯的。
一天,骑车沿德内大街从家里回学校,快到厂桥十字路口,顺大陡坡滑行,一个跟头栽在警察岗楼前。顿时围满看热闹的人。我浑身是伤,更倒霉的是丢人现眼。那似乎是个严重警告,我急流勇退,把车悄悄放回原处。没过半天,那车就神秘地消失了。
四
六月四日北京市委派工作组进驻学校;六月十五日,全校召开女校长杨滨的斗争会。
六月某日,四中初二的学生刘源,把一封信放在当国家主席的父亲的案头。幕后策划者是高三五班的几个高干子弟,他们从内部得知中央有意废除高考,决定抓住这一历史机会。六月十八日《人民日报》分别刊登北京四中和北京女一中废除高考制度的倡议书。
八月四日,一个冒充红卫兵的“反动学生”在王府井被发现,带回学校,在操场上打得半死。与此同时,有二十多个校领导和老师被游斗,被学生们拳打脚踢;八月二十五日,以四中几个高干子弟为首,成立“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简称“西纠”),接连发布了十号通令……
四中成了北京“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各种密谋正在进行,为随后出现的各种派系组织留下伏笔。由于出身问题,同学之间出现进一步分化。一个“贵族”学校,突然卸去朴素优雅的伪装,露出狰狞面目。
最让我吃惊的是,我们班同学C生性腼腆。他曾在入团书面思想汇报中,坦白了自己关于性的想象,包括女性生殖器和乳房的形状。谁料到,这些忏悔的细节被大字报公布出来,成为大家的谈资笑料。C被划为反动学生,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到底是谁公布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