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第2/3页)

大舅家在天津路一栋小楼,有门卫站岗。客厅宽敞明亮。我生怕陷进那庞大的沙发中,仅坐一角,兔子般警觉。房门开关,表哥表姐进进出出,似乎在等待着最尊贵的客人——暴风雨。平日健谈的大舅神不守舍,笑声空洞,随烟雾飘散在天花板上。只有大舅妈嘘寒问暖,为我做了一大碗热汤面。我虽年幼,但自知多余,喝完热汤面便告辞了。

从武汉到株洲,客车已满,只能搭乘闷罐车。车厢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从缝隙中隐现外部风景。最麻烦的是上厕所,停车时不敢走远,男女分左右下车,就地解决。列车行进中,男的憋不住转身就尿,女的则用毯子互相遮挡。那气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到株洲,换卡车去韶山。一路都是举红旗的长途队伍,有的走了一个多月了。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见我们来了精神,唱歌背语录。

朝圣之旅的终点,只不过几间空荡荡的砖瓦房,周围是半秃的山坡。这就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从小木箱取出四卷“毛选” ,和同伴一起在故居前举行宣誓仪式,举起右臂:把革命进行到底。

火车一路向南,气温骤升,车厢燥热难忍,大家纷纷脱掉外衣,最后男生索性光膀子,女生只剩下贴身小褂。

半夜到广州。到处是摇曳的棕榈树,蒲扇般的硕叶裹挟着湿热的风。我们被分到华南农学院。大家冲向水龙头,只穿裤衩,冲洗得痛快淋漓。

我大姨在广州,她和大姨父都是中学老师。他们多少都受到了冲击,但和内地相比处境还好。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广州的开放程度远远超过内陆。我们参观了黄花岗、越秀公园、白云山和广交会——对我们来说,大串联正发生微妙的变化:以革命的名义云游四方。

老pia随身带着一台基辅135照相机,为我们留下难忘的瞬间。我手上有几张集体合影。取景框切割场景,摒弃喧哗,让动感世界变成模糊影像。而我们表情僵硬,目光呆滞,有点儿像兵马俑,似乎在等待被某一隐秘的声音唤醒。

广州是另一个世界。对我们北方人来说,那热带风情充满异国情调,甚至就是异国——连语言都不通。半路找厕所,人家根本听不懂,急中生智,用笔写下来才行。更甭提街头那些女孩子了,她们风情万种,即使穿绿军装蓝外套,也会露出藕红杏黄的内衣一角。

最后一站上海,住国棉十一厂。我八岁曾随母亲来上海看外公,在同伴中难免透着饱经世故的矜持。是夜,我带队去外滩,展示黄浦江的巨轮和十里洋楼,好像那是我们家产业。在令人晕眩的夜景背后,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弄堂上空晾满花花绿绿的衣衫,好像万国旗;公共汽车转弯到站时,售票员探头窗外,大声吆喝,用木板把车帮敲得山响;到处是举小旗的老人,与其说是维持治安,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健在;一天,我们早起排队领火车票,只见在清晨微光中,家家户户在门前刷马桶,如同某种庄重的晨祷仪式。

我到瑞金路上海广慈医院看望二姨。到处贴满大字报,医院仍在正常运转。在护理部找到二姨。她作为护理部主任正忙着为护士排班调配。待消停下来已是中午,她带我到附近一家餐厅吃午饭。

餐厅人很少。二姨特地点了鱼和肉,为我补充营养。我们相对而坐,阳光斜照在餐桌上。我说起一路见闻,二姨听着,偶尔插话问问,目光茫然,却说了些鼓励的官话。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两年后,她在审查中被迫害致死,家属连尸体都没见到就火化了。

那是个寂静的中午,挂钟在墙上滴答走动。脖上奇痒,我顺手一摸,竟是个虱子。大串联中大家管虱子叫“革命虫”,它们生命力极强,药喷火烤水烫冰冻都没用,坚持跟人一起走遍天涯海角。

我捏住虱子,放在桌下,用指甲“咔”地掐死。二姨显然没注意到,否则大惊小怪,非把我拉回医院彻底消毒不可。那声音微小但清脆,若通过扩音器和高音喇叭放大,必有如一声惊雷。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赴北京告状的一千多名“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成员,在上海西北郊三十公里嘉定县安亭站受阻后卧轨,拦截开往北京的十四次特快列车,造成京沪线中断二十多小时。这就是著名的“安亭事件”。

恰好就在第二天,我们持回京车票来到上海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候车厅和站台挤得水泄不通,连铁轨上都坐满了人,喧嚣和浑浊的空气如浓雾遮天盖地。

我们从早上等到下午,一筹莫展,断定不可能有任何火车进出。在老pia领导下,我们决定立即行动——“上海站特别纠察队”应运而生。首先由老pia出面,与另一些北京的大中学生协商,纠察队迅速发展成好几十号人;进而开始与上海铁路局造反派组织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