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30页)
孟凯是被沙漠深处飘荡而来的浓烈的红柳的芳香唤醒的。孟凯注定要受这些沙漠植物的折磨。梭梭之后肯定是红柳,它们都是沙漠里的灌木,一棵树就形成一个丘陵似的沙包,红柳的力量一点也不弱于梭梭,要命的是红柳的形象,怎么看都像是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散发出意味深长的幽香。红柳的花朵是粉状的,如梦如幻飘浮在婆娑迷离的树冠上,那种美艳让人无法正面迎视。我们之所以把红柳放在梭梭后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孟凯备受打击的心灵无法进入红柳的世界。他跟叶海亚如胶似漆的日子里,来往精河与乌鲁木齐的路上,孟凯也只能无限敬仰地凝视着乌伊公路两边沙丘上红扑扑的红柳。大漠风吹来的红柳的芳香跟身边叶海亚的少女气息混在一起,更加浓烈更加让人战栗。红柳的这股子芳香给叶海亚增添了无限魅力,这也是孟凯不敢放肆的原因之一。其实孟凯是自己吓自己,他显然把沙枣的幽香跟红柳弄混了。
进入八月,气温越来越高,红柳的香味更加浓烈,大漠瀚海涨潮了似的,红柳的气息连同沙浪一起冲向绿洲。八月的绿洲,果瓜熟透了,糖分就渗出来了,空气黏糊糊,红柳的芳香从沙漠深处奔腾而来,一下子就带动起西瓜甜瓜哈密瓜白兰瓜苹果梨子葡萄们的香气,形成滚滚洪流铺天盖地弥漫绿洲。孟凯在房子里待不住了。他在街上逛来逛去,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站在大街上就能看见远处的沙丘。此时此刻,那两个幸福的人已经不是鱼了,他们成了骆驼,只有骆驼才会吃掉红柳梭梭骆驼刺,皮绳一样结实的芨芨草都能咽下去。
他们已经在沙窝窝里一个多月了。他们度完了蜜月还不想出来。
孟凯掰指头算,算来算去都是整整一个月。三十一天,不多不少。七月是大月,八月也是大月。七八两月让烈日焊在一起了,都是太阳干的好事。太阳烧起来就没完没了。太阳从东方的大海升起来,东方是清爽的,太阳就走得快,到了西域瀚海,才是真正的海,太阳大了几十倍,太阳就把时间拉长了,就把七月八月整在一起,都是三十一天。他们把自己当成太阳了,过完一个大月,还要持续一个大月。孟凯就在大街上捶大腿,唉声叹气。马上有人劝他:想开点,别气坏了身子。有人给他西瓜有人给他饮料。边疆小城就几万人,几乎没有陌生人,也没有什么秘密。早在一个月前叶海亚跟张子鱼领了结婚证,小城的人们就开始议论。也就议论了两礼拜。领结婚证的时候正好是假期,大家都以为新郎新娘旅行结婚去了。只有孟凯和司机表哥知道沙漠里的秘密。放驼人又不是城里人,放驼人就把故事讲给牧场的人,牧场的歌手会编成歌谣,跟古老的爱情故事连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大海,分不清年代,分不清民族,分不清地域,甚至会传到阿拉套山那边,传到阿拉湖传到巴尔哈什湖传到乌拉尔山。放驼人有这本领,歌手们有这本领。而故事的发源地精河县城知道这秘密的不超过四个人。承受痛苦的只有孟凯一个。孟凯不能拒绝大家的好意,孟凯吃掉西瓜,饮料可以慢慢喝,喝不完也不要紧,可以送给别人,瓜必须吃掉,瓜是杀开的,很新鲜,孟凯吃得很仔细,都啃到瓜皮了。送他瓜的老头是个退休职工,在郊外开有自己的菜园子和瓜地。老头告诉孟凯:“这是沙地里种的瓜,上了油渣羊粪苦豆子,不卖,自己吃。”孟凯已经吃到肚子里了,才想起来吃的是沙瓤瓜,又粉又甜,瓜汁跟胶一样糖分很足,手上有,嘴巴上有,舌头上也有,肠胃里的更清晰。孟凯回味着沙瓤瓜,孟凯就把西瓜跟沙漠混在一起。沙地里不但长西瓜还长花生洋芋和红薯。他们在沙漠里已经四十天了,看样子要待到八月底开学时才出来,谁都知道两个多月就能长一茬菜,尤其是夏秋季节,万物长势凶猛,生命力旺盛。两个新婚男女不去大城市,也不待家里,把整个瀚海当新房了。沙漠都散发出芳香了。沙漠都站起来了,谁都知道沙漠站起来就遮天蔽日黑天昏地,这就是中亚腹地常见的黑沙暴,另一个可怕的名字叫喀拉布风暴。
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行走的骆驼。
无论是穿短袖还是长袖,叶海亚身上的幽香是永远不变的。不是化妆品,是女人身上特有的天然芳香,而且随着季节不断变化,春天是沙枣香,夏秋是红柳香,冬天竟然是火热的玫瑰香。孟凯常常迷醉在叶海亚变幻莫测的阵阵芳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