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30页)

孟凯再也不能回避那首要命的《燕子》了,孟凯就追问那个哈萨克老教师,老人就告诉他:“那是哈萨克人转场时唱的,他们从阿尔泰山转到天山,又从天山转到阿尔泰,从喀纳斯湖转到艾比湖赛里木湖,他们就唱《燕子》,有燕子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家,就这么简单。”老人凝视着孟凯,孟凯再也不躲避了,孟凯再也不垂头丧气了,孟凯的眼睛再也不游移不定了,孟凯无限期待地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就告诉他:“小伙子去找你的燕子吧,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燕子。”

这才是孟凯最难受的时刻,这个时刻他才明白叶海亚已经不属于他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迫使他十分艰难地唱起那首忧伤的《燕子》,多少年后孟凯才明白那是真正的燕子,可他再也唱不出当初的味道了,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当初在精河县城的大街上,老人安慰他以后,他就唱起古老的《燕子》。其实是在心里唱。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满脸庄重、沉默不语的人,走得很快。返回家里,快步上楼。舅舅舅妈司机表哥都大吃一惊。孟凯已经蔫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都习惯了慢腾腾懒洋洋的孟凯,从高一第二学期开始,野小子就让叶海亚改造成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大家又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孟凯。舅妈担心死了:“他旧病复发啦。”舅舅告诉舅妈:“都参加工作了,不会再当野小子,动作敏捷而已。”科长舅舅最后那个“而已”让舅妈心服口服。舅妈当初就因为舅舅一口新名词才嫁给他的。舅舅总是及时吸收新词汇保持男人魅力。

孟凯在房子里翻资料呢,清醒过来的孟凯敏锐地发现《新疆植物志》里缺几页图片,就是有关肉苁蓉和锁阳的。孟凯不会怀疑家里人。孟凯找出发票连同书一起带到新华书店,票据显示是一个多月前的新书、新崭崭的,几十万字的大部头,读者拼命看才能看到二百八十五页,五百多页的书呢。“科技书又不是小说,我刚刚看到这里。”清醒过来的孟凯理智而狡诈,书店经理都来了,一致认定是某一个不道德的顾客偷干的,书店图书馆经常发生这种事情。经理给孟凯道歉,当场换一本新的《新疆植物志》,孟凯当场验收,主要是图片,最关键的是第二百八十五、二百八十六两页。孟凯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肉苁蓉和锁阳,高约八十公分,状如男人的生殖器。孟凯差点失态。一个月前,不,就是昨天,孟凯要是看到肉苁蓉和锁阳的原形孟凯会活活气死,至少也会当场吐血,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孟凯清醒了,理智了,眼前黑了那么两三秒,终于控制住自己,很不自然地问书店经理:“这玩意儿能吃?”“中药嘛,肯定能吃。”孟凯声音小起来:“能生吃?”“有甜的有苦的,甜的肯定能吃。”“你吃过?”“没有没有,资料里这么介绍嘛。”孟凯走出去的时候听见书店的人在后边议论:“二中的教师,教地理的,地理老师需要植物志动物志。”有人马上纠正:“是语文老师,跟地理没关系。”

《新疆植物志》五百三十页,铜版纸印刷,定价五十八元,一九九四年,五十八元相当于一个月工资。孟凯抱着砖头一样的大书上楼。舅舅就数落司机表哥:“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大学?这么厚的书不要说买,就是拿手里掂一掂也能考个大专中专。”司机表哥没吭声一脸怪笑,他已经把扯下来的图片烧掉了。他还必须回击父亲一下,他庄严地告诉科长父亲:“我会让我儿子你的孙子看这么厚的书。”

孟凯就像圣徒,洗手,深呼吸两分钟,然后打开《新疆植物志》,从第一页看起,看了整整一个礼拜,天山南北的植物全都进入他的大脑。脑袋里也有一个海,脑袋里的海也相当辽阔相当浩瀚,称其为瀚海一点也不为过。肉苁蓉和锁阳显然属于瀚海里小小的岛礁。那也是孟凯关注的焦点。文字已经不重要了,他在反复观察图片,这种状似鸡巴的药材,竟然都寄生在梭梭红柳白刺的根上,怪不得叶海亚的胳膊跟梭梭那么相像,叶海亚的气息跟红柳一样芳香,叶海亚能把沙漠当洞房。所有秘密都在这里。孟凯合上《新疆植物志》。孟凯就出去了。

孟凯穿过精河县城穿过绿洲上的农田果园林带。绿洲和沙漠交界的地方,胡杨树跟城堡一样一个离一个很远,孤单而壮观,叶子全都黄了,金光闪闪,每棵树都有几亿颗种子,跟真正的鸟群一样抖着白色的翅膀穿越戈壁沙漠寻找江河湖海,寻找落脚的地方。胡杨树杈很多,孟凯很快就爬到树顶,树冠上的叶片又大又厚,下边都是小叶子。孟凯盘腿坐稳,取出望远镜,他不再观察梭梭红柳,他搜寻沙丘后边的地精,锁阳肉苁蓉合起来就是地精。沙漠瀚海里的鸡巴一般都在四十至一百六十厘米之间,高大者接近人体了。叶海亚跟她的新婚丈夫就吃这玩意儿度蜜月,你说这蜜月能不蜜吗?当看到大地上活生生的地精时,孟凯还是颤抖不已,羡慕嫉妒激动惊奇,种种滋味交混一起。孟凯出气很粗。生长在沙地的锁阳和肉苁蓉六七月份就成熟了,就勃起了,都充血了,顶部红中带黑,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孟凯的裤裆顶起老高。狗日的真会选地方,望远镜在延伸。孟凯的眼睛已经赶上老鹰了,孟凯看到了一米八个头的地精,巨人似的屹立于天地间,昂首挺胸,不知是望远镜晃动还是巨人似的地精在走动,地精越走越近,太阳转到地精的背后,地精就显得更高更大了。这哪是鸡巴,活脱脱一个人嘛!人还真是个样子!太阳慢慢落下去,中亚腹地辉煌的落日,西地平线上滚动的太阳已经不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了,就像天空裂开一个洞,被挺拔的地精戳破的圆圆的喷出鲜血的洞。热气腾腾的鲜血潮水一样淹没天空和大地,鲜血已经不是血了,闪烁着火星,成了熊熊大火,天地间的一切都融化在太阳的大火里,地精高大壮硕,浴了血与火,不断地进入抽出,太阳发出幸福的颤音。此时此刻,从巴尔哈什湖阿拉湖起飞的潮水般的鸟群穿过阿拉山口,啊啊地叫着,太阳的大洞跟阿拉山口重合在一起,鸟群好像来自太阳的深处,从生命之门到心灵,太阳彻底地敞开了,从太阳深处奔腾而出的不再是火焰不再是血,而是生命之液,铺天盖地,这才是叶海亚的气息。《新疆植物志》里写得清清楚楚,地精的一大半在沙子里遇上沙尘暴会被沙子埋掉,采集的时候拨开沙子就可以了。春末夏初地精成熟,秋天是最好的收获季节。他们去得真是时候。成熟的地精都在一米到一米六的高度,个别地精会长到两米高。这么高大的地精全让他们吃掉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