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8/30页)

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骄横不到半年就变老实了,不是他打不过人家,也不是老师有多大能耐,医药费一次就是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都是一大笔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的故事吗,中国版的英雄传奇更实际,农村少年咽下了这口气也垂下了高傲的头,他那颗心傲着呐。这个世界谁管你的心?只要不把傲慢延伸到脸上手上脚上就行。

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城镇少年很难收敛自己,父母伯父叔叔舅舅,一句话,所有亲人都是挣工资的公家人,财政状况相当好,革命大道理不起作用,父亲的皮带更是适得其反,打急了这个坏小子会哈哈大笑,弄得父亲像拷打革命者的国民党特务。塔尔巴哈台山下那座小城的同龄少年吃尽苦头,这个坏小子几乎没有对手,比起探险,打架更直接更刺激更有快感。我们也就知道这个坏小子很少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有时会掂在手里,瞅瞅封面上骑骆驼的斯文·赫定,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母亲和姐姐收拾房子的时候误以为这个坏小子良知未灭,喜欢读书。母亲不识字,哥哥姐姐都没念到高中,全家人都指望弟弟能念到高中,考大学的梦想压根就不存在。我们可以想象母亲和姐姐翻到弟弟枕头下边上海书店出版的竖行繁体字书有多么激动。初中毕业的姐姐给母亲乱讲一气,姐姐也就读《故事会》的水平,从《亚洲腹地旅行记》的开头几页很艰难地读懂了十二岁的主人公如何当英雄,再多就不懂了,关键是繁体字还竖行排印,古书不就这样子吗?姐姐告诉母亲这是外国古书。姐姐还把这个喜讯告诉当小职员的父亲,父亲似懂非懂,亲自检查了那本书,绝不是坏书。可经验丰富的父亲回到事情的原点,儿子打架斗殴,不停地给人家赔情道歉掏医药费,不停地托熟人托关系换学校,塔城就那么大,快没学校可换了。父亲愁着呐。这个坏小子没心没肺,依然故我,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含糊。

远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唯一的乐趣就是翻阅那本《亚洲腹地旅行记》,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他喜欢的书很多,不停地跟同学交换,但绝不交出这本书。大家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本书。这是他用挣的血汗钱买来的,农村学生买课外书很罕见,能交够学费资料费就不错了。他珍藏这么一本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很正常。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们可以想象他买到这本书以后的阅读状态,夜深人静,躲在柴房或厨房点着小油灯,跟着斯文·赫定神游中亚腹地。家里人以为他在用功,他学习很好,这个优点新疆少年没法比。学习好不等于不打架。需要说明的是渭河北岸的这个农村少年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也就是城郊,整天面临吃商品粮的城里娃的挑战,农村娃总是忍让再三,很少主动出击。这个农村少年显然吃了豹子胆,很出格了。我们可以设想新疆少年与陕西少年相逢,肯定有一场血战,他们的精神力量都是斯文·赫定,两个斯文·赫定交手一定很精彩。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个农村少年夜深人静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时掩卷长叹的样子,冥冥之中他感应到远方有一个家伙正在放开手脚大干快干,这个农村少年一次次站起来,在农舍里走来走去,就像笼中虎豹。天亮时就收敛了沉默了,一声不吭去上学。

新疆少年在塔城待不下去啦,没有学校接收他。家里只好送他到精河县舅舅家。舅舅在精河县大小是个干部,不但能给外甥转学,还能把外甥办进高中。不能不承认这次转学非常成功。高一第一学期只打了三次架,舅舅出面了断,老师不高兴,家里人高兴哇,这个坏小子以前是每周两三次的记录,一学期三个半月,只打过三次架,相当不错了。更大的喜讯在后边。第二学期竟然带回了奖状,学习成绩蹿上去了,后来竟然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父母喜极而泣,赶到精河要向老师磕头烧香。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扭转乾坤的不是舅舅更不是老师,而是一个落落大方漂漂亮亮的精河姑娘,新疆人一律叫丫头;丫头是全校的学习尖子,也是班干部,硬是把一匹烈马给驯服了,人模狗样成了大学生,跟丫头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理所当然还是同班同学。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丫头的形象有多么光辉灿烂,学校把她当作扶助后进变先进的榜样,家里人把她当活菩萨。

他们的大学生活轻松愉快。中文系本身就是弹性很大的专业,有雄心壮志累死你,想混张文凭谋个职业,那就轻松得让人不可思议,大半作业就是看小说看录像,有漂亮丫头相伴小说录像也不必多看,看看同学的笔记就能应付考试。文学专业,本来可以读到斯文·赫定更多的著作。那个陕西少年从高中到大学读完了斯文·赫定所有的著作,包括那个时代最有名的中亚腹地探险家的书,比如李希霍芬、普尔热瓦尔斯基、斯坦因、华尔纳等等,连他们的传记和研究资料都没放过。新疆少年,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是新疆小伙子,对斯文·赫定的了解一直停留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上,还没有忘本,收拾行李上大学时把这本书装进了箱子,从此再也没有翻开过。现在他只能虚心地听这个外乡人讲斯文·赫定。这个外乡人告诉他:赫定吃了亚洲大漠里的地精失去了心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