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42页)

吃饭的时候,李芸的父母实话实说:这是李芸五岁学钢琴以来的最高水平。两个中年人在他们的房间里流下了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他们毕业于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他们都有复杂的家庭背景,无法在江南立足,就很自觉地来到大西北当普通的中学教师。在异乡他们深居简出,谨小慎微,躲过一次次暴风骤雨。他们离开大上海远走西北时听了一场音乐会,他们铭记在心的曲子就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们从资本家父母家里带走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这么小资的东西竟然在大西北的长安古城保存下来,完全出于大西北人对上海的全方位崇拜。两个中年人一致认为女儿李芸之所以弹得这么好,是因为女儿带了感情,音乐的核心是感情。两个中年人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开始恋爱了,他们也看见了小伙子被音乐所感动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女儿送小伙子到楼下分手后,女儿一直尾随着小伙子,小伙子还沉浸在钢琴曲里,绝不是《月光奏鸣曲》和《天鹅湖》而是《伏尔塔瓦河》,小伙子走到没人的地方,也就是兴庆公园与一家大工厂相邻的树林时小伙子再也忍不住了,在静悄悄的树林里靠着一棵高大的杨树泪流满面……少女返回家里又开始弹琴,弹的是《少女的祈祷》。

欣赏乐曲的另一个人是武明生。武明生从大一开始每个周末就到兴庆公园东侧的树林子里,装模作样拿一根笛子吹《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当围墙外边中学家属楼五楼响起钢琴曲时,武明生同学就安静下来了,他在欣赏一场音乐会。李芸同学总是上午弹钢琴,下午拉小提琴。小提琴在阳台拉,透过树荫和阳台边上的花盆,少女的身影一闪一闪,跟燕子一样,武明生同学也有把少女等同燕子的习惯。大西北干旱荒凉,燕子那种湿漉漉的影子与河流湖泊泉水有关,很容易成为一种永恒的集体意象与神话原型。武明生同学会在钢琴曲与小提琴曲的激励下吹起他的笛子,他多么希望他的笛声能飘到楼上,飘到少女的琴房,至少也能飘到阳台吧。有那么几次少女李芸都转过身了,朝公园方向张望了,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她的兴奋与喜悦,仅仅是眺望公园的美景,放松放松自己。一想到自己也是公园美景之一武明生就激动得不得了,跑这么远来公园一游是值得的。

我们可以想象李芸带张子鱼回家时武明生同学有多么绝望,绝对是黑色周末,《月光奏鸣曲》和《天鹅湖》武明生都听无数次了,《伏尔塔瓦河》绝对是第一次,是带了感情的,石头都能听出来那么深情那么动人心魄。后来武明生听到了《少女的祈祷》。面对上帝面对圣母玛利亚,少女的爱那么神圣那么纯洁。

武明生给孟凯讲这一段经历时连骂三个狗日的:“这么好的女人还不动心。”孟凯说:“你这么肯定?”“都祈祷了么,担心,放心不下才祈求上帝。”“你瞎猜吧。”武明生就豁出去了,就说出他曾经干过的罪恶勾当,他偷看过张子鱼的日记:“狗日的,内心很脆弱,医学院的女同学请他到家做客,等于挑明了他们的关系,狗日的走到大街上听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就蔫了。”孟凯就笑:“我就知道你小子看了人家日记以后天天在宿舍里唱《一无所有》。”武明生只好承认:“没办法,我见到张子鱼就情不自禁唱《一无所有》。”孟凯就笑:“你这破锣嗓子公鸡嗓子你在污辱崔健污辱摇滚乐。”孟凯赶紧捂上耳朵,武明生已经狼哭鬼嚎吼叫开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噢——噢——噢——”孟凯都叫起来了:“张子鱼怎么受得了哇,我听一遍都沮丧得不得了,都崩溃了,你太损了。”武明生满脸无辜:“没办法,情敌之间就是战争状态,专挑对方的软肋下刀子,身不由己啊,情不自禁啊,李芸会好啊,子女身上有父母的影子,她父母在‘四人帮’时期,‘文革’时期,都生活得那么好,造反派,军宣队,工宣队,整他们的人,对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羡慕得不得了,改革开放了,新时期了,你能想象跟李芸在一起生活,一起白头到老有多么幸福。”孟凯就问:“你就没有软肋?”武明生实话实说:“我又不是神仙,除了神仙,人都有软肋。”

武明生极其沉痛地给孟凯描述一九八八年秋天那个黑色的周末。周六最后一节课后,李芸跟张子鱼说了几句话,李芸那么热情大方的城市姑娘,说话时竟然脸露羞涩,少女的羞涩在大西北秋天金灿灿的树叶与阳光衬托下如同火焰在微微颤动,顷刻间散发出一股罕见的芳香,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平常也是大大方方从容不迫跟谁打交道都那么成熟老练,比城里人还老练的家伙,听到李芸的几句话后也为之一愣只点点头,李芸就转身走了,那身影轻盈欲飞,穿过爬满青藤的走廊和爬壁虎环绕的地理楼数学楼化学楼,拐到图书馆广场时笑盈盈的眼睛和嘴角一下子出现在太阳底下,那么灿烂辉煌。武明生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