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42页)

车子呼扇一下又来了一个鹞子翻身,也是最后一个鹞子翻身,县城就到了。他们在县城碰到了回来奔丧的张子鱼和叶海亚。张子鱼他爷死了。

武明生告诉孟凯:“张子鱼他爷是我碰到的最有意思的老汉,咱们也去祭奠一哈(下)。”他们在纸货店买了两个大花圈写上字,人家会按地址送货上门。武明生特别叮咛:“咱俩合起来上千元的礼,这关乎张子鱼两口子的面子。”

武明生拦了一辆出租,报了地址;司机是个女娃,司机就笑:“五分钟的路就在北大街,还打车呀?”武明生就开女子的玩笑:“咱就打姐姐车,不行吗?”“大老板舍得花钱有啥不行的。”武明生一口一个姐姐,孟凯就问:“她这么小咋是你姐?”女司机就笑得浑身乱抖。武明生就给孟凯解释:关中西部把未婚女子叫姐姐,相当于新疆的丫头。武明生就告诉孟凯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那时县城出租车很少,不要说农民,城里人都不习惯打出租,武明生就包了一辆出租,让司机撤掉牌子,扮装成自己的私人司机,浩浩荡荡回到五六十里外的农村老家,进村就响喇叭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家乡的农民分不清领导的小车与出租车的区别,统统把坐小车的人当大老板大领导,“我的爷爷!武家老二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坐小卧车回来啦”,全村轰动,围观武家老二衣锦还乡。孟凯就笑:“你就这么蒙你的父老乡亲。”“没办法,在外边混不出点名堂回家乡狗都不理你;新疆好啊,成也好败也好你狗日的没压力。”“口里还有这讲究。”

两分钟就到张子鱼家,张子鱼和叶海亚很感动。张子鱼虽然不是长子长孙,但却是张家孙子辈中仅有的两个公家人,另一个就是张子鱼大伯的小儿子,“文革”前的老高中生,早早参加工作,两个公家人就迎出迎进,陪客人。城乡界限很分明。孟凯还发现,同样是农村亲戚,城郊的农民就处处流露出极大的优越性,连酒席的规格都有讲究,武明生告诉孟凯:偏远农村也就花个五六千七八千元,城郊农村就得一二万,甚至三四万。孟凯几乎脱口而出:“我明白张子鱼为啥那种样子了。”武明生说:“张家在外工作的男人都这样子。”孟凯说:“我相信叶海亚真心爱上张子鱼啦。”武明生就拍孟凯肩膀:“兄弟彻底死心啦,我带你来可不是这个意思。”

穿孝服的新疆媳妇叶海亚像个外国人,卷头发高鼻梁眼睫毛又浓又长,肤色罕见的白,客人们总是盯着这个新疆媳妇看,都以为她是洋媳妇。武明生就对孟凯说:“这么乖的女子让她飞了,你也够倒霉的。”孟凯就说:“你也没追到李芸嘛。”武明生打手势:“不一样,我跟你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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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凯给表哥的信越来越长,从五六页蔓延到十几页甚至几十页,囊括了张子鱼的家族史。正史野史添油加醋胡编乱造难以避免,包括孟凯自己的即兴发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流行寻根文学,还有一篇著名的文章《文学的根》,中文系毕业的孟凯看过这篇雄文,有理论支撑,他打探搜集张子鱼的家史就很上心,也很有文学色彩。每封长信一定是挂号寄出。表哥回信大加赞赏。估计表哥把他当古代的说书艺人了。用新疆说法他应该是阿肯歌手,是江格尔齐。表哥在信中就这么说的。表哥甚至展望了他的未来:要是生意搞砸了你就回新疆讲评书,跟刘兰芳袁阔成他们讲《三国》讲《水浒》讲《杨家将》讲《薛家将》讲《呼家将》一样讲一讲张子鱼的老祖宗,张家老祖宗丢人现眼啦。一句话,咱就扬他的家丑。这不叫小人手段,这叫不说憋得慌。兄弟,这次你攥住张子鱼的卵子啦,你使劲捏,你稍用点力,他娃就得满地打滚龇牙咧嘴。把他娃的娃给捏出来,口里可不是新疆,咱新疆有沙漠淌进沙子里还能长地精,口里水土捂不住,迟早得原形毕露。客观地讲孟凯还是比较公道的,没有人身攻击。

张子鱼的八爷就是个有远见的人,老汉人到中年时就拥有骡马胶轮大车,七八十亩良田。七十岁时,身体硬朗,手脚麻利,还能下地干活。几十间青砖大房,三儿一女,女是奶干女,心尖尖肺把把,深宅大院一朵花。儿子孙子精壮威风跟老虎一样,都是务庄稼的好把式,老汉平常不用外人,忙时雇几个短工。

临解放,老汉七十整,北山游击队有一个老汉的亲戚,偷偷给老汉捎一句话:“赶紧把地卖了,把房卖了,天要变了,共产党坐天下呀。”捎话的人咥一碗干面喝几口面汤,嘴一抹就出了后门上北山。老汉还在后门外目送客人,老伴就在院子里骂开了:“放他娘个狗臭屁,高桌子低板凳置哈(下)的家当白扔呀?啊?”老汉攥着烟锅吧嗒吧嗒冒青烟,老汉不急着劝老伴,老汉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些家当。房子得卖地得卖,胶轮大车得卖,骡马得卖,留下一头驴一头牛算。北山游击队眨眼就要下山坐天下了。关中老百姓把陕北叫红区,把陕北与关中过渡地区的游击队叫皮红,秋末阳光不足熟得不透黄中带红的瓜果就叫皮红,老汉的亲戚就是一个地道的皮红,老汉给皮红帮过不少忙。老汉相信皮红亲戚的话。老汉多个心眼,没直接卖,叫老大出去躲几天,叫人放话,说是老大被土匪绑票了,拿五千块大洋赎人,法币金圆券不要,就要真金白银。五千块大洋能把小地主整成穷光蛋。村里人眼睁睁看着买主牵走老汉的高脚牲口套走老头的胶轮大车,拿着地契到村东村西丈量土地,七八十亩肥地眨眼时分成了人家的,老汉只留下几亩薄地,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最让人心疼的是三院青砖大房只剩下一院十来间房,祖孙三代缩在一个院子里。老伴在家里哭天喊地,上过中学当教师的奶干女学也不上了,陪老娘哭。儿孙们提上铁锨镢头要去救人,老汉不让动,只有老汉一个人知道底细,全家上下包括被绑架的老大都蒙在鼓里,全家人的哭嚎和愤怒就不是装出来的,大家眼睁睁看着装是装不像的。老汉提上五千块大洋一个人去赎老大,天黑前老汉带着老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