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42页)

村里人从老大那里听到的事情更传奇,一个算卦的老道说老大有血光之灾,必须出去躲几天,老大就躲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天天待房子里太闷,就到后院透透气,几个蒙面大汉扑上来口袋往老大头上一套腰上顶着刀子,像牵牲口一样让人家从后门牵走了。土匪给后门上留下条子,种种要求清清楚楚。大家明白,这是一场躲不过的灾祸,破财消灾,人活着就是好事情。土匪太多了,天下该变了。

天下很快就变了。老汉的大家族祖孙几代一大家分家单过,老大,老二,老三每人三间大瓦房,老汉跟小儿子过,小儿子就有老人带过来的三间房,总共六间。几亩薄地,一头老牛一头瘦驴,定成分就把老汉定了个中农。也有人不服,说是老汉只穷了一年半,典型的地主,至少也是富农,那么大院子,青砖大瓦房,地主才住那么好房子。工作组给的解释是,老汉帮助过游击队,房子确实是好房子,可几个儿子一分,平均就是个三间房,定个中农也就行了。

再过几年,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土地和牲口全归集体,家家户户只留房子和农具。老汉的优越性就显出来了。地主的房子都分掉了,深宅大院成了大杂院,昔日的长工贫农跟东家挤一个院,还要占大房子好房子,老东家只能挤在旮旯角落里。全村最好的房子就属老汉他们家了,祖孙三代分家单过又聚在一起,形散而神不散。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有人告状,总是不了了之。

老汉耳濡目染,对时兴的政治术语了然于胸并且活学活用,驻队工作组组长听过老汉一番谈话:财产落个人手里就是一种罪恶;老汉说得很诚恳,老汉历数了封建大家族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谋财害命。“财产还不都在家长手里?一家几十口人都是围着家长转,家长族长就是土皇帝,新社会好哇!财产交给公家,好好劳动就有饭吃,太好了。”工作组长大学毕业科班出身,当过中学校长县委宣传部长也没有这个蔫老汉对中国社会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个细胞硬是让这个农村蔫老汉给解剖开来了,用的是典型的农民语言。工作组长对村干部说:这个老汉不一般,他是真心拥护新社会,以后不要再找他的麻烦。

老汉的奶干女,在外县某中学任教,丈夫也是教员,但人家是地下党,解放后就成了县公安局长,政治运动松的时候就到老丈人家来得勤,政治运动紧的时候过年过节都很少登门,女教师匆匆来娘家待一会又匆匆离开,不能影响丈夫的前途。丈夫也没咋进步,县公安局长一直干到退休,也没栽啥跟斗,平平安安一辈子不容易。

老汉跟小儿子过,小儿子的日子就比其他几位兄长滋润。那时候村子里一家炒肉,全村飘香,老汉可是隔三见五一盘猪耳朵一个猪蹄髈,每个月都有一瓶烧酒,三四块钱一瓶,村子紧挨着县城,花钱很容易。几户破落的老地主眼馋啊,都能猜出来老汉有积攒,可又找不出证据。不停地有人给老大老二捎话,老大老二就日撅人家,心里肯定有想法,但嘴上不能松,不能让外人钻空子。老汉解馋的时候从来不亏重孙子,娃娃们全挤在老汉跟前,老汉给他们肉吃,老太太给他们糖吃。张子鱼没这个福气,张子鱼压根就没见过祖爷爷祖奶奶。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灾害,陕西农村戏称“低标准”“瓜菜代”,全国人民都饿疯了,毛主席都吃不上鸡蛋了,张子鱼他们家也惊惊咋咋地剥树皮挖野菜,人人面有菜色,女人都子宫下坠,张子鱼他们家祖孙几个说不上白白胖胖,至少面无饥色,人没受罪。毕竟是个大年馑,度过了饥荒。祖爷爷咽气前把其他人支走,单独给小儿子留话,估计就是临解放时拿老大当诱饵转移财产的事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汉总觉得亏欠了老大,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小儿子,要报答一下老大,小儿子下了保证,老汉才咽下最后一口气。老大的小儿子念高中,花销大,老大都扛不住了,老三就负担了小侄儿的学费。老三媳妇不愿意跟老三吵,老三把媳妇拉屋子里,把好多年前的事情告诉媳妇,媳妇是个麻迷,打死也不相信,就是真有其事能不信就不信,各过各的日子谁欠谁的?老三就捶媳妇,老三真生气了,往死里捶,拉都拉不住,麻迷媳妇越打越上劲,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大队公社来人,要给他们重新定成分,麻迷媳妇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又是喝农药又是跳井,麻迷媳妇娘家是个大家族比较有势力,真给亲家定个富农地主,因女儿而起,娘家人就永世抬不起头了,谁家还敢娶你女子,倒贴给猪八戒猪八戒都不要,娘家人就背地里周旋,胳膊摞胳膊,硬生生把大腿扳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