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42页)
武明生见识过新疆人吹喇叭可没见识过新疆人打架,新疆人典型的打法不是拔刀子抡酒瓶子,而是冲上去抱住对方用脑袋猛磕,啄木鸟一样嘭一下对方就晕了。助手打电话叫救护车。武明生摆摆手:“没那么严重。”助手就照武明生的吩咐毛巾蘸白酒擦武明生额头上的牛犄角,武明生龇牙咧嘴不停地哼哼。助手又去买了云南白药三七片,还弄来一顶贝雷帽。武明生缓过来了,武明生把贝雷帽往头上一扣,帽檐贴着眉梢,牛犄角被遮住了。武明生就操起大哥大给孟凯打电话,孟凯不接,武明生就吩咐助手隔三差五去轻工康复路那边看看。孟凯在那边有个窝,货仓卧室兼办公室,武明生托人给找的。助手袖子一挽就喊:“叫几个弟兄在那蹲着,守株待兔,不信逮不住他。”武明生就喊:“你想弄啥?”“他把你打成这样子,捶他一顿。”“我叫你去照看别让贼给偷了,不是叫你去打捶。”“你就白挨一顿打?”“刚出校门的学生娃懂个辣子,眼窝子睁大些,这人嫽着呢,值得交。”“他在西安又没亲戚朋友他能跑哪去?”“找张子鱼去啦,没看见他走时抓了一瓶酒嘛。”
那瓶酒孟凯喝了两个多小时。从西安到宝鸡上北塬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中间还要倒一次车才能到张子鱼他们那个小县城。孟凯已经学会了陕西人这种婴儿吃奶式的喝酒方式,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抿着舔着,下高速转上塬时孟凯还听到一句陕西笑话:老鼠舔猫皮没事找事。一个小伙子被同伴拉着去打牌,小伙子要给媳妇打招呼,同伴就来一句:你这不是老鼠舔猫皮没事找事嘛。车上人都笑,孟凯也笑。孟凯就给自己打气:我找张子鱼可不是没事找事。
那正是黄土高原的秋天,好多年前的这天下午,孟凯在遥远的故乡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小城塔城一家新华书店买到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好多年以后孟凯鬼使神差出现在黄土高原小城的新华书店里。当时的情形是孟凯走出汽车站打出租车直奔张子鱼家。出租车行驶到小城的十字大街时孟凯看见了破旧的新华书店,夹在邮电大楼银行大楼工商税务大楼商业大楼中间的新华书店还是“文革”时的老样子,灰扑扑的水泥原色,新华书店四个大红字还那么耀眼,全国大小城镇的新华书店都是这么几个大红字。孟凯给司机三块钱就提前下车了。孟凯走进书店时的心情跟好多年前走进故乡塔城的书店时一模一样,那时他是个懵懂少年,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斯文·赫定。现在书店里摆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是横排简体字,读起来还是那么激动人心,孟凯差点读出声来,其实他是在默读,读完第一个自然段他就决定买了。在收银台交了款,拿着发票取书时他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张子鱼也买了同样的书。
他们边走边谈,从新华书店到熙熙攘攘的街头,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张子鱼仅有的一点清醒就是一位本家侄子叫他二爸时他告诉人家给家里捎个话:我碰到了熟人,晚点回家。
他们已经住进一家旅馆,已经招呼服务员上了茶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外面的世界被彻底隔开了。他们还在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孟凯打破寂静:“你怎么那么早就丧失了对美好情感的敏锐的感觉?”张子鱼的眼睛就湿了。
在李芸之前,在那个送他照相机的高中同学之前,一直可以追溯到初中,那个黄土高原炎热的夏天,绝对是夏天,刚刚上初中的张子鱼在麦田里看到了人生最美好的一幕:一位城市少女在他家地头画画。渭北高原的农田,好地都在村庄周围,离村庄越远,地越差,都是深沟大壑悬崖陡壁的边缘,地势险要风光极好。庄稼也是从村庄周围平坦的地段开始成熟,慢慢向深沟大壑悬崖陡壁处蔓延。张子鱼家有一块地就在村庄最远的地方。大人们总是让娃娃先去看一下麦子黄透了没有?初中生张子鱼提着镰刀下沟上梁四十多分钟才赶到地头,画画的少女正画他呢,半小时前他就出现在少女的视线里,成为画面的一部分,远景、中景、近景,他出现在地头时离少女刚好二十米的样子,他身后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穗窸窸窣窣地响着,简直就是蚂蚱的海洋,也许是少女特有的淡淡的芳香,在夏日的早晨,少年张子鱼破天荒地把麦穗的窸窣声跟女人的裙子联想在一起,县城的街道上,穿裙子的女人从身边经过时就发出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优雅端庄无限美好,穿裙子的女人基本上就是一群翩翩起舞的天鹅了。眼前这位画画的少女就是一身白裙子,只有手里的炭笔在翩翩起舞,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可以折叠的草绿色帆布凳子和画夹也没有声音。张子鱼被固定在地头差不多四十多分钟,眨眼就过去了,少女丢下炭笔喊一声:“哈,成功了!”接着又喊一声:“张子鱼你真棒!”他的同班同学,张子鱼认出来了。女同学得寸进尺:“你快割麦子吧,我再给你画一张劳动的场面。”张子鱼很老练地捋着麦穗,告诉女同学:“麦子还没熟透,开镰还得两天。”张子鱼折一株麦穗在手心揉搓,然后轻轻吹掉麦衣子,几十颗潮润鼓胀的麦粒捏一下还是软的,跟充气的小皮球一样,女同学捏着麦粒左看右看看不够,张子鱼往嘴里一塞全吃掉了。“你生吃啊!”女同学叫起来,学着张子鱼的样子往嘴里一扔,慢慢咀嚼,嚼着嚼着脸上就绽出灿烂的笑容。少年张子鱼第一次近距离看一位少女出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少年张子鱼体验到了什么叫笑逐颜开……他也笑了,多少年后在西域大漠在阿拉套山下,那条发源于西天山的精河汇入瀚海时张子鱼在精河的入海口看到河流的波浪与沙浪拥抱在一起时的壮丽景象,渐渐升高的波浪完全是出自大地内心的开心至极的对无限生命充满感激的神态,张子鱼一下子就想起黄土高原那个夏天,那个少女开心的笑。女同学不会满足于一颗麦粒的,女同学学张子鱼的样子撅下一株麦穗,正在成熟的麦子还带着潮湿,柔韧如皮绳,女同学撅了好几下才撅下来,使劲地揉,揉一下就叫起来,麦芒把手扎破了,血都出来了。张子鱼拉起女同学的手噗噗吹几下,又小心翼翼地拔那些扎进皮肉的麦芒,拔一下女同学哎哟一下,女同学的眼泪都下来了,张子鱼叫她别动,张子鱼到塄坎底下拔几棵嫩刺苋揉碎,绿色的草汁可以止血,就是有点刺激,女同学跟受伤的小鸟一样哆嗦几下就安静下来,就看张子鱼的手,张子鱼的手上有一层茧子,跟上了一层胶一样,硬得像铁。张子鱼用镰刀割一棵比麦子高大粗壮的开了花的刺苋。“嫩刺苋可以用手撅,老刺苋谁也不敢用手碰。”女同学没想到给她疗伤的刺苋长大是这种样子。田野上许多野草野花都被张子鱼一个个叫出名字:雪草、艾蒿、星星草、野菊花、喇叭花、车前、牛舌头、节节草、风火轮,还有灰条忍汗菜蓿儿苔,这几种野菜城里有卖的。女同学第一次亲手摘野菜,兴奋得满脸通红,手上的伤也不疼了。麦田越来越平坦宽阔,可以看见收割的人们,张子鱼说:“到那边去画,那边人多。”女同学说:“我就要画刚才那片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