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42页)
孟凯给司机表哥的信中说自己就像个特务。司机表哥马上来信纠正:“不是特务是探险家,跟斯文·赫定一样了不起。”
孟凯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专门来探个人隐私,叫暗探更确切,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尽量置身于事外。不管过程如何,结论还是相当客观:张子鱼从情窦初开那天起就开始不断地埋葬自己的情感,老天爷跟这小子开玩笑,埋葬一段感情又生出另一段,青春年少没有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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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八月底,张子鱼和武明生同时收到西安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他们将成为同班同学。他们也同时得到大人们的特别关照:到大学可以交朋友谈恋爱。不同的是关照张子鱼的是他的中学班主任王老师,关照武明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两个高中毕业生准大学生当时就红了脸:“大学忙得跟啥一样,咋给人说这话?”
武明生在渭北高原山跟脚偏远村庄单边溜厦房里听老父亲的教诲。家族里的人聚在一起热闹好几天了,都散了,留下父子俩说说贴心话,老父亲就说这话,把武明生羞得,武明生恨不得钻地缝里:“整天想媳妇我能考上大学吗?”要在平时老父亲会顺手一个耳光,现在不行,狗日的成大学生啦,祖坟冒青烟出状元啦,老父亲不生气:“不图啥,就图个放心。”这话让武明生琢磨了一辈子。
张子鱼家在县城跟前,坐家门口的门蹲石上吃饭就能看见县城的街道上人来车往。张子鱼从小学念到中学就没出过县城,从北街转到西街再转到东街,分别是小学、初中、高中,高中理所当然是重点高中。班主任王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满心欢喜,还亲手用梳子修理张子鱼乱蓬蓬的头发:“把小胡子剪了,每天照几次镜子,这么帅个小伙子,邋里邋遢去西安可不行,西安不是咱小县城。”王老师蘸着凉水把张子鱼收拾整齐,就送张子鱼一把黑胶木梳子,一把不锈钢小剪子,一架刮胡刀,一面小圆镜,装在了硬塑料盒里,还逼着张子鱼用不锈钢小剪刀剪鼻孔里的毛,还小声叮咛张子鱼:老师当年就是凭良好的卫生习惯把你梁老师吸引到身边的。王老师的妻子教外语,是西安人,大学毕业跟上王老师来小县城教书,每天晚饭后夫妻俩都要散步到郊外。学生家长们就拿王老师给娃鼓劲:好好念书,念到西安娶个西安媳妇。西安女子梁老师跟中央电视台播音员一样,是县城的一大景观。
一九八七年大学还没有收费,家境贫寒的学生还没有那么大压力,家里倾其所有准备行李就可以了,入学报到就成公家人啦,还有助学金,再搞个家教勤工俭学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入学前一个月,家境再贫寒的学生也喜气洋洋,父母不再让学生干活,放松放松看看老师看看同学。张子鱼同学兴奋中有秘密,当然不会告诉家里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骑上堂兄半新不旧的红旗二八加重自行车去看同学,天黑才回来。
张子鱼骑车到十几里外的砖厂忙着挣钱呢。每次到砖厂附近就钻到庄稼地里,换上工作服,这身破烂的劳动布工作服是家在县机械厂的同班同学送给他的。从初中开始他就背着家里到砖厂打零工。节假日星期天是他最忙的时候。城郊农民在城里找零活挣钱很容易,中学生张子鱼不愿意在同学眼皮底下当“民工”,中学生张子鱼宁肯跑十几里路,到这个私人老板新开的砖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赤身裸体当“苦力”。砖厂周围只是庄稼地,一面靠崖一面临河。干完活就在河中洗刷一番,夏天还可以凫水。清水一冲,换上咖啡色夹克又是一个体面的中学生了,然后沿着公路轻轻松松返回县城。学费包括学习用品的费用就是这样挣下来的。现在他骑上堂兄的自行车跟坐火箭一样十几里路眨眼就到。堂兄凭这辆自行车搞长途贩运,瓜果、猪娃什么赚钱贩什么。加重自行车后轮两侧有两个铁撑子,加上后座,可以扎绑三个筐子或蛇皮袋,几乎是一辆小型货车。堂兄就凭这辆自行车,盖起五间砖瓦大房,村里人很难借到他的车子,亲兄弟都不行。对堂弟张子鱼例外,张子鱼考上大学给全村人争了光,张子鱼可以享用堂兄的专车,张子鱼干活就省力多了。
刚开始那些年他只能干力气活,就是最熬煎人的出窑。刚刚熄火的砖窑,跟大火炉差不多,土坯烧成了砖,小伙子们披一条麻袋或帆布戴上手套,跟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冲进热浪滚滚的窑里,冲出冲进,搬运滚烫的砖块。好多年后在天山脚下精河绿洲外围的戈壁滩上,头顶中亚腹地的烈日时张子鱼常常想起陕西老家渭北旱塬火焰山一样的土砖窑。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四年中的节假日他就是这么度过的。他慢慢有了手艺,可以顶替打砖坯的工人。老板就说:“考不上大学就跟我干,干上几年就能当老板。”工人们也觉得这个中学生心气高,懂事,不花家里钱,自己养自己。不少工人就挣钱供弟妹念书,巴望着家里出个状元。农村人把所有的大学生都当状元。不管北大清华还是当地不起眼的大中专院校,在农民眼里能够跳出农门,当上公家人就是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