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42页)
张子鱼再次出现在砖厂时大家就嚷嚷开了:“状元背砖头咱农民干啥呀。”老板就告诉大家:“好马要配好鞍子,西安是大城市,没一身好行头能行?”大家都长长噢一声,“反正最后一回啦,告别泥窝窝啦”。老板又纠正大家:“光有好行头还不行,书房戏房耍娃娃的地方,还都是城里洋娃娃,交上个女娃娃逛个街吃个饭看个电影花销不少呢。”大家都知道张子鱼是个乖娃娃,不会向父母伸手,大家都咦一声转向老板:“你又没上过大学你咋知道这么堂清?”老板说:“我祖坟里冒烟啦,冒的是呛人的烟,出不了张子鱼这么乖的娃么。”老板谈不下去了,走了。有人就小声议论:老板的兄弟在西安念大学,念个大专,全家当神一样供着,比供十个大学生还熬煎人,一点也不体谅农民企业家大哥的艰难。从张子鱼第一天来砖厂打工,老板就巴望自己上大专的小兄弟能良心发现。砖厂大半工人都是老板村里的,家族里的人更多,老板动不动拿张子鱼引个话头,由此展开的许多说法就一圈接一圈扩散到村里,扩散到父母耳朵里,父母会把念大专的小儿子说一通。说归说,花钱的时候毫不含糊,还变本加厉,谈了女朋友以后等于另养了一个女人。大哥老板也无可奈何,每次见到张子鱼就发感慨,还建议张子鱼不要在县城里买衣服:“要买就买好的,到西安去买,县城的衣服穿到西安还是一身土气,等于没买。”
张子鱼挣钱可不是买衣服的。张子鱼心里的秘密知道的人很少。一个月后,老板给张子鱼开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工钱,张子鱼吓一跳。一九八七年县长一个月才拿一百二十,张子鱼都结巴了:“拿不了这么多,顶多顶多顶多九十块。”老板有老板的理由:“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砖厂出了大学生,行情好得不得了,你没白拿我的钱。”老板还叮咛张子鱼:“谈上女朋友,就到老哥这搭挣钱,千万不敢在西安打工,女人爱面子,碰上一回就没戏了。”
张子鱼经常都挣个三四十块,张子鱼身上还没装过五十块钱呢,一下子拥有一百五十块钱就像扛了一门大炮,堂兄贩猪贩菜的破自行车气势汹汹跟坦克一样。三天后报到,从家乡小县城到西安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张子鱼真正跟同学交往的时间只有两天。他必须拿出一个下午解决他心里的秘密。
一九八七年全国大小城镇的街道上都是港台歌曲,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冬天里的一把火》,热播的电视剧是《上海滩》和《万水千山总是情》,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成为女学生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生活在县城边上的张子鱼对这些流行歌曲和影视剧无动于衷,也毫不在意同学们的挖苦嘲笑,被逼急了,就会来一句:“考上大学这些歌曲才是美好的,才跟咱有关系,现在跟咱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狠话,也觉得张子鱼同学比较压抑。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一百五十块人民币,张子鱼同学的耳朵开始接纳流行歌曲。确切地说是他从砖厂回到家里,换上干净衣服,逛街逛到音像专卖店的时候他的大脑才真正启动接受音乐的程序。他还以为是幻觉,他还摸了一下衣兜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确认了他的身份。一个月前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办理了粮户关系,已经不是农民了,是城里人了。他跟一位神秘的同学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在小寨东路夏威夷咖啡馆的雅座见面。他必须在上午买好礼品。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牵引到县城最大的音像专卖店。相当长的时间他很排斥流行歌曲,认为是噪音,从初中开始他的耳朵就失聪了一样,老天爷偏偏让他生活在县城边上,跟繁华世界一步之遥,反而强化了他的执着与专注,他耳朵里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眼睛里只有课本,课外书也很少看,我们就可以理解他的学习成绩有多么好。离大学开学只剩下三天,张子鱼同学真正确认他跟那个传说中的省城西安要发生关系了,他不是农民了,从此以后在各种表格籍贯一栏才会填上陕西××县××乡××村。他的手再次触摸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紧张了好多年的神经开始放松,他开始听到美妙的歌声,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崔健的《一无所有》,他都听傻了,他就买了这两个人的专辑,老板向他推荐邓丽君。他只要费翔和崔健。他还买了当时流行的收录机,一本书大小,学英语用的,三十八块,当时普通职工的一个月工资。老板对他都刮目相看了:“考上大学啦得是?肯定是外语学院,上外院没有收录机不行。”张子鱼脸红了,跟张子鱼会面的那个神秘女生就考上了东北一个名牌大学。张子鱼的心思让人家店老板猜对了一半。小县城的公家人买这洋玩意儿的人也不多。老板边包装边叨叨:“好东西就要舍得花钱,人不能叫自己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