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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自家能贴对联的门也只有防盗门了,却买了两副。另一副往哪儿贴心里无数,先买上再说。心想在老家,只有那些特别穷的人才写一副对联,只在大门上贴贴,表示这个家还有烟火。摊主说不请门神?我说不请了。一个“请”字,让我想起小时候请灶神的事来。随父亲上街办年货,发现父亲买别的东西叫买,买门神和灶神却是“请”。问为什么,父亲说,神仙当然要请。我说明明是一张纸,怎么是神仙?父亲说,它是一张纸,但又不是一张纸。我就不懂了。父亲说,灶神是家里的守护神,也是监察神,一家人的功过都在祂的监控之中,等到腊月二十三这天,祂会上天报告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腊月三十再回来行使赏罚。父亲还说,这请灶神是有讲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画着一狗一鸡,那鸡要向屋里叫,那狗要向屋外咬。仔细看去,确实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还有那秦琼和敬德,一定要脸对脸。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脸对脸,父亲说,脸对脸是和相,脸背脸是分相。贴灶神也有讲究,一定要贴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脸还要黄裱盖着,不能露在外面,否则将来进门的新媳妇不是歪嘴就是驼背。这样,再次走进坐了灶神的厨房时,一股让人敬畏的神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买好对联之后,主意又变了,心想再往里边走走,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到的年货。
在一家买香裱的摊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以往,腊月三十天一亮,父亲让我们干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纸,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书本宽的细绺儿,用祖上留下来的刻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的木板印章印钱。小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耐烦,及至成人,觉得一手执印,一手按纸,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纸上印下纸钱的过程真是美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机印的冥钱,上面的面值是一万元,有的还是华盛顿的头像,显然是来自国际接轨的思路。但父亲还是坚持用手印,有时来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传下来的龙元(一种上品银元),夹在白纸里用木桩打印纸锭,父亲虽然脸上不悦,但终没有反对。纸锭虽然讨巧,却总要比从大街上买的那些花花绿绿好得多。买不买?要收摊了,小贩说。我说不买了。他说,过年不给先人送点钱花啊,市场经济社会,哪儿都得用钱的。我说,我们祖先那边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儿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给儿子买个炮,他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几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他布做的钱包,把几元钱搓来搓去,艰难地作着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