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长寿烟和情人糖(第6/10页)

“我相信我的老师们也困惑过。”李天吾放下相机认真地说。

“和黄国城一样?”小久也摆出很认真的样子。

“是,只是他们的困惑时间可能短一些,学生有其核心价值,老师们的成就正是建立在这个价值之上,当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困惑就结束了。”

“可是我们不单是学生,还是一个个孩子呢。”

“也许这不是老师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每个人在特定的地方都有自己特点的身份,然后被这个身份简化,删改。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一种方式,我想。”

“你今天好哲理哦,怎么啦,没有老师给你写信,你是不是很嫉妒?”

“没有嫉妒,我三十岁了,哲理一点是应该的,不能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每天靠感性活着。而且如果我现在接到老师的信,也不会怎么开心,我一定会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老师又要结婚了还是如何,这也是三十岁的后果,叫做现实。”

“你刚才就犯了和你的老师们一样的毛病。我不单是个小孩子,我还是个女人。请你把罩子放亮一点。”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怪的一句话。”

小久转过身,向楼梯走过去,说:“你这么现实的人,没看过武侠小说是应该的。还有如果你继续站在那里,下课的时候有人报警卫抓你,我可不会救你。”

走出巨竹国中,上了捷运,在淡水站下了车。一路上李天吾只是随便问问为什么除了辽宁路,上海路,这些以地名命名的街道,好像把整个中国版图都踩在脚下,还有忠孝东路,和罗斯福路这样怪的街道名称。小久通通闭口不答。李天吾也只好闭口不问了,谁让他刚才简化了自称身份复杂的小久。下车之后,没有走出几步,小久停了下来。李天吾看了看旁边的店家,是一个槟榔摊,老板娘正在用剪刀剪翠绿的槟榔叶子。

“要买槟榔?”

“你干嘛不问我为什么不等黄国城下课就走掉了?”

“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所以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而且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只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把你弄烦了,我准备一天只问五个问题。”

“你以为是做伏地挺身,一天要做几个,我烦了会告诉你,是你不在乎才对。”

“在乎。我问你,那个男生怎么会叫做卡照?这是姓氏还是名字?”

“还是不在乎,先问别人。不过没关系,我很大度,如果和你计较,早就气死了。卡照不是姓氏,是名字,阿美族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呢,很有趣,和刚才他做的事情有点相像,卡照在阿美族的语言里是望台的看守员的意思。”小久娓娓道来。

“厉害。那学校内墙的画是谁画的呢,一幅一幅,就是我这个外行看来,也是水平参差不齐。”

“我们画的,每一年都画,好的就留下来,画得太烂就涂掉再画,也有画的很烂,不过内容很特别就留了下来的。原住民的孩子很多画画很厉害,他们对色彩的敏锐度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家乡的风景给的,总之墙上的很多画是他们画的,也许卡照也画过一幅呢。”

“等一下我们要干什么?”

“喂,你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没问。”

“我们为什么不等黄国城下课就走掉了?”

“因为黄国城已经死了。”

“刚才他还好好站在那里,怎么会说死就死了?”

“他不是黄国城,黄国城在给我写信之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了,我的回信给退了回来。”

“不对,你刚刚说他是你的国文老师黄国城。”

“站在那个讲台上的,对于我来说,就是黄国城老师。”

黄国城怎么会死掉?给小久写信问她是不是应该又挨了打的黄国城老师应该现在就站在巨竹国中的讲台上才对,永远站在那个讲台上,和不爱背书的卡照们斗智斗勇才对。可是一个人死掉,似乎不需要太多理由,这件事情他应该更清楚才对。

小久已经走到了槟榔摊前面,“麻烦给我一包槟榔。”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剪刀,递了一包槟榔和一只塑料杯给她。

“站着干嘛?给你买的槟榔,好像应该你来付钱。”

李天吾一边打开钱包,一边小声说:“我可没说要吃。”

“一百块。谢谢。”小久对老板娘说。

台北的天空飘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路上的机车蜂拥而过,溅着水花。有人抽出了雨伞,撑起来继续在雨声里快走,有人还是不紧不慢裸着头在雨里面徐行。李天吾和小久躲在一栋骑楼底下避雨。李天吾手里拿着槟榔和塑料杯,看着四面的雨,想着来到此地已经三天,除了跟着小久四处乱走,什么事也没有做。最高的教堂一事尚无头绪,小久是不是向导也无从知晓。他降落之前,原以为此行只是为一个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什么留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短暂的记忆,来去匆匆。可现在似乎他想要知道的答案越来越多,小久制造了太多的问题。他偷偷瞄了一眼小久的脸,她正拿着自己的小镜子,为自己化妆。那张脸已经远不如初次见面那么清晰,透过她的脸颊,甚至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她身后那座高楼的一角,照这样的速度,也许在他回去之前,小久要先于他消失了。想到这个,他的心脏就好像挨了一记闷棍。看来此事已经无法逆转,小久虽然喜欢乱开玩笑,可她终将消失,不复存在这件事绝不是玩笑。李天吾看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如果老板正在看着他们,他希望他可能听见他内心的声音:如果这个女孩子一定要消失的话,请让她在我回去之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