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6页)
丢下了正合掌静默的父亲,她跑出了神社大门,沿着两侧满是高大树木的林荫路疾走。回过头,远远看见父亲寻出庙门,她迅速躲在高大的灯座后面,直到父亲的车犹豫着缓慢地开过去,她才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她隐身的灯座刻满了精美的浮雕,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军人趾高气扬地在欢迎者的夹道中行进。怎么?道路两边的人脑后都盘着辫子?她细看才知道是明治年间日本军举行奉天入城式。南面一块是战火硝烟中的日本军踏着倒塌的中国城门雄纠纠攻克天津。浮雕上的中国人都又瘦又小,丑陋不堪,而日本人则人高马大,威武英俊,雕刻者带有明显的爱与憎。
一种复杂的感情撞击着她,心灵在顫抖,神经象触了电,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抬起了苍白的脸。不远的前面,一块低矮的长条木牌插在青青的草地上,白漆写就的“战殁者墓地向前”几个醒目的字跳入眼帘。天哪,得赶快离开这里。马路上是来来往往的车,是忙碌放逐的骚乱,是连绵不绝的车的轰响。她竟难以在脚下这坚实富炬的日本土地土寻到一块沉稳安諍的立足之地。她想到死,那样便可摆脱一切,矛盾与懊恼,羞愧与悔恨,孤寂与不安……
什么都无须乎想了。
“静子!”
啊,五十岚志门——王家模。
“你怎么在这里?”王家模奇怪,竟能在九段街遇上金静梓。
她不好意思地说出去靖国神社的事来,慌慌地,好象做错了什么事,“……鸽手都是死人变的,大约在我手里啄食的那只就是中国人将它变成鸽子的,它又不知把中国人变成了什么……”
“乱七八糟的胡说什么,病了吧?真成了恍惚的人啦。”
王家模一扬手,一辆出租嘎地在她面前停住,“散散心去吧——”
金静梓和他钻进车里,汽车沿着城河朝皇居的正门开,她觉得,跟个庸俗混沌的王家模呆在一起比跟父亲在一起舒服多了。
王家模兴致颇高,嘴巴儿乎停不下来,极有耐心地做着安抚开导工作:
“……你呀,是象牙笼里的金丝雀儿,美丽梦幻太多,两脚总踩不到实地儿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你跟苏斌的婚姻……你这位兄长倒是有些魄力,在日本实业界人士中也称得上是后起之秀,遗憾的是得受制于你的父亲,在吉冈印染业的大托拉斯里他不过是个拿薪水的小职员,能不能作为吉冈家的正式继承人还得看你们家老爷子高兴不高兴。儿子怎么着,老头子一瞪眼他照样得领失业救济金去。人们说吉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把宝押在义子和未来的女婿之间,引而不发,精明得很呐。老爷子对你的疼爱实际上是对你母亲的忏悔,得牢牢抓住它,别松手,老爷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认什么真?什么战犯不战犯的,右翼分子不是照样闹腾码?谁能把他们怎么样?就是首相还参拜靖国神社哩。战争就得死人,谁愿死谁死去,你不死就行。也别老埋怨战争,太平洋一仗不是把日本打灵醒了?战争的失敗等于明治维新以后的二次性大开发。战前唱的是富国强兵的调子,战后讲的是超速全面发展经济,日本才由此走上真正现代化的文明社会之路。中国就缺少这样的震动,老被人侵略,老犯迷糊,民族的劣根性,没治!”
金静梓说,你的话怎么这么不受听。
“你该睁开眼睛用自己的眼光看看日本,好的坏的都看,拋开国内宣传的那套马列主义,至少也该了解日本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处世方针。”
金静梓没有说话,也不想知道王家模眼中的日本究竟是什么德性。
汽车停在“新宿之目”前,那是一只嵌在车站外面墙上的逼真的大眼睛,与人的视觉平行,炯烔地与人们对视着。有人说这只眼里有爱情、欢愉、自得和希翼,也有麻木、苦闷、阴冷与邪恶,总之,它可以与任何人的心理勾通。在金静梓眼中,它是一只马赛克堆御的毫无生气的装饰,并非象人们吹得那样神。日本的高层建筑几乎都集中于新宿,它是仅次于银座的繁华地区。各种衣着,各色人等均在这里亮相,路口往往有连半句日语也不会说的髙鼻子街头画家摆着地摊兜售他们的油画。画工都不错,其精妙程度也决不逊于名家里手,作者都不是混饭吃的主儿。也有带着假睫毛的姑娘,端着架子在人行道上迈出了服装模特的步子,故意引人注目。大柱子后面,蓬头污面的乞食者,枕着一卷报纸旁若无人地酣然大睡……奇妙的,五光十色的社会。
金静梓随王家模进了一幢大搂,钻进电梯,只40秒便来到30层楼上,来到一家叫做“阿拉斯加”的美国田园式餐厅,要了两份牛排和啤酒,两人慢慢地吃着。王家摸一副讨好的派头,金静梓则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说笑笑都很高兴。餐厅里没有顾客,两个服务员腊人儿似地戳在门口,西面巨大的落地窗一尘不染,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有玻璃,一迈步便可以踏入蔚蓝的天宇。金静梓隔着窗朝下望,东京城玩具模型般铺在脚下,几只乌鸦从下面飞过,翅膀一扇一扇的,她还是第一次漬见飞行着鸟儿的脊背,原来是很平稳,造型很优美的。太阳正缓缓西沉,前方一片金黄,东京的无数块玻璃齐心协力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灿烂而壮观。从上面跳下去不知会怎样?至少在落地前的40秒钟内她会象鸟儿一样张开胳膊,领略凌空飞翔的欢愉,以后就管它呢……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撞着了身后的王家模。“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