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11/12页)

舅姨太太立即睁开眼。

老四把汇款单递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哆里哆嗦把单子使劲往眼前举,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舅姨太太把脸转向老四,老四说,您听,我给您念:北京镜儿胡同三号狼雁母亲大人收,下款是内蒙古科喇奉沁右旗宝力格寄,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元呢。大伙都觉惊奇,都觉得钱来得突然,但当着舅姨太太又不便说什么。舅姨太太将汇款单紧紧地搛在手里,再不松开。

我将老四拉到门外低声问,这是不是又是你玩儿的花活?老四跺着脚说,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五百块钱来,这单子是出版社那边转来的,我要寄能寄到出版社去吗!五百块在当时的确不是小数,别说老四,就是我,我也拿不出。

但是,鬼才相信这钱是宝力格寄来的。

舅姨太太相信。

三天水米未沾牙的老太太喝了一小碗小米粥,她好像不糊涂了,她的神情简直爽朗极了,天巳经很晚了她还没有睡的意思。我坐在她的床头,她断断续续地说,说宝力格既然寄来了钱,过不了几天也会回来看她,说像她这样有福气的老太太全中国也没几个,她这一辈子知足极了。我说,您该睡了。舅姨太太说,天都黑了吗?我说,都快十二点了,家里的人都睡了。舅姨太太说,有这么晚了啊,我这眼睛看不见,也不知白天黑夜,耽误了你不少工夫,你也睡去吧。我将老太太的被子掖子掖,站起身说,您歇着,我走了,明儿一早来看您。舅姨太太说,记着把灯端走,我这眼睛要灯也没用了。

舅姨太太死了,很幸福地死了,终年一百岁整。

那五百块钱,正好发送了老太太。前不久,北京一度兴起满文热,我几次想进学习班,却总抽不出时间,有几回都计划^5^9^租萧萧雨也潇潇好了,又被别的事冲了,思来想去,就想起舅姨太太的话,还是缘分不到。我的丈夫对我要学满文极度不理解,他说有那时间不如去学学烹饪,那样还实惠些。我说我学满文是要破译这个家族的一些秘密,比如舅姨太太死后我从她身底下抽出来的这个不起眼的小本子,上面的符号一定告诉了我们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丈夫不以为然,他说,你们家的怪事太多,你们家的人活得太累,放着顺顺当当的汉文不用,偏要写什么满文,成心让人看不懂。后来,我拿着本子找到学习班的老师,请他帮忙翻译,没想到老师竟是以前常来镜儿胡同三号找舅姨太太谈论满文的大学问。他看了舅姨太太留下的本子,一言不发,又还了我。我让他无论如何告诉我里面都说了些什么,老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说,不知道也罢。我说,这是我们家老人留下的话语,我们怎能“不知道也罢”!老师转过身对着我,我才发现他的眼里满是泪。他说,你真想知道?我说,当然。他说,这是老太太写给她儿子的。我问都写了些什么,老师说,这里详细记录了老太太每天吃了些什么饭,你们给她买过什么零碎,这是一本流水账。我说,老太太记这个干什么?老师说,她让她儿子宝力格将来折价如数偿还。

舅姨太太,您让我说什么好啊!

出版社办了一本文学刊物,编辑亚君跟我约稿子,他让我到编辑部去谈一谈,我再次来到了镜儿胡同三号。走进大院,我看见银安殿巳被改作了机关食堂,原本在神龛的地方变作了售饭窗口,幽暗的檀香已被葱花抢锅的香气所替代,再过两个小时这里将是出版社最热闹的所在。殿前水泥的平滑地面和那些停放的大小汽车让人很难找到草的痕迹,老鸹们也踪迹全无,瞬息间我体味到沧海桑田的变迁,没想到时间竟是这般短暂。亚君的办公室就在偏院,枣树还在,茉莉花还在,这些在年轻编辑亚君的眼里就是树,就是花,和普通的树、普通的花一样。他那不在乎的神情和舅姨太太离开小院时那不在乎的神情没有任何区别,老的和小的在某种境界上达到了统一,所不能释怀的只有夹在中间的我。我想起了单位同事贾平凹说过的写文章的三个层次: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亚君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舅姨太太住过的老屋,他把我让进屋里说,这座老房光线太暗,屋里还有一股药味儿,怎么也去不掉,讨厌极了,我们一年四季都得开着窗户。我抬头看那窗棂,可爱的小蝙蝠们仍在飞舞,我伸出手去触摸,彼此竟如老朋友一般熟悉。亚君说,这院里只有这些蝙蝠还有些艺术价值,其佘都没什么特色。明年我们这儿就拆了,要在这里盖十八层办公大楼,那时你再来比现在要气派多了。

亚君问我能不能支援一篇稿子,我说我想写篇《瘦尽灯花又一宵》。他说,你这人真怪,内容还没有却先起了名字。我说,内容早有了,就在这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