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9/12页)
舅太太却没有舅姨太太这般达观,舅太太自此变得寡言少语,终日将自己关在西套间,加上猴子三儿的病故,舅太太真正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时候,她巳不能起炕,套间里脏乱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污,全不是当年威仪严整、奕奕逼人的王爷福晋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后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两个月舅太太的变化竟然这样大,这不能不让人吃惊。舅太太见了我也没有话,她的目光里满是冷漠,对物'的冷漠,对人的冷漠,对生的冷漠。那架与宫里相通的电话机仍摆设在原处,已经尘网蛛封。舅爷的照片还挂在墙上,却已经变得脸朝里了,想必,舅太太和当年的宝力格一样,怕和舅爷相对。
舅太太死在腊月,孤寂地,无声无息地死了。死时没有人在跟前,只有头顶的一盏灯。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却还活着,她活过了来年春天,又顽强地向下一个年头活去。最终,连田姑娘也没能熬过她,田姑娘死时,舅姨太太已经七十六岁。七十六岁的舅姨太太深居简出,如同世外闲人,没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繁华之想,只是惦念她的儿子,想象着有朝一日她的儿子会突然推门而入……
其时,王府已为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旧住在小偏院里,由我们家的人时常过去照料。街道每月补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费,将她划入鳏寡无依的五保户之列。舅姨太太认为这笔钱是宝力格通过街道转给她的,她无论从哪方面说都算不得“无依”。她私下对我说,宝力格自己不便出面,把钱换作另一种方式给她,她很能理解,这话她当然不能向外人说破,她得顾及儿子的前程。总之,她的宝力格是个孝顺儿子,他还在时刻想着他的妈。据我所知,街道补助的生活费是根据老太太没有生活来源又丧失劳动力而定,跟那个宝局长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宝局长早已调到外地去了。关于宝局长的调动,我和老四不^76^约而同都没有跟舅姨太太说过。老四从小就爱搞些歪门邪道的把戏,父亲说过,他是我们家的万恶之源。万恶之源的老四现在把舅姨太太骗得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这儿领,挑着那个朋友讲他的领导宝力格的逸闻,朋友无心,老四却是有意。最过瘾的当然还是舅姨太太,她能从老四这儿间接得到儿子的信息,那种满足和幸福是难于言表的。我说老四这种不损人、不利己的做法真没太大意思,纯属吃饱了撑的。老四说,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儿聊聊天,伤着谁了,碍着谁了?我说,无聊!
岁月迁延,原以为老太太就是这般平平淡淡地了此余生,不料老树新枝,梅开二度,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门听说镜儿胡同三号住了一位精通满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来拜访,聘为顾问,每年给酬金三百元。当时亲戚们对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实在算不得什么,皇上的皇妃还在那里艰难地自食其力呢,活着的王爷也还有几位,哪里就轮得上这个七十多的老太太。于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个宝力格在暗中使劲。舅姨太太对此不置可否,别人问起多是一带而过。老太太的含糊其辞实际是种默认,一种幸福的默认,我看得出,不光舅姨太太希望别人那样认为,连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儿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让国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满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满汉翻译,进过三场”,足见家学之渊源,这一点是任何皇妃王爷们都不能比拟的,舅姨太太是独此一份。自此以后,常见有大学问们夹着满文老档坐着小车前来求教,来人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狼老”,那情景真如见到了祖师爷一般。舅姨太太更是如鱼得水,以前教我学满文如同对牛弹琴,如今伯牙遇到子期,髙山流水觅得知音,心里头就只剩下满文,把我们都忘了。久之,老太^77^太学会了握手,见人再不请安;学会了拿着腔说普通话,再不像我们一样撇京腔。老四对我说,咱们的舅姨太太要成精了,什么狼老啊,整个一个老狼。
背后被我们称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对我说,老了老了我托了儿子福,这真是几十年来没有料到的。亏了当初宝力格从王府跑了参加了共产党,他要不跑,至多跟你们家老四一个样,吃喝玩上门儿精却没什么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么用啊。看来儿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说,您老圣明,这话您跟我怎么说都行,千万别让老四听见。
舅姨太太在“儿子”的庇护下活得充实无比,心旷神怡。
“文革”时,我们家所有人员都在劫难逃,常来舅姨太太家请教满文的大学问也进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里却是水波不兴的静。没有谁愿意冒风险碰这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老太太正愁死了没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烦,更何况老太太还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神秘莫测的背景,谁能说清他儿子是干什么的,那年月,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费也再没有争取得来,舅姨太太处于退而无路绝境。那天,舅姨太太带话来说让老四过去,老四正被造反派关着,我就过去了。舅姨太太问,怎么是你来了,老四呢?我说老四不便出门。舅姨太太问怎么不便出门,我说,他被剃了阴阳头。舅姨太太问何为阴阳头,我说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说,这倒是怪,怎么不剃成前后各半呢,要那样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吗!我赶紧捂住老太太嘴,叫她不要胡说。我说,老祖宗您再不要给我们家找事了,我们家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舅姨太太说,你们怕,我不怕,我的儿子是共产党,你看街上那么闹,他们就不敢到我的小院里来闹,外院出版社的大字报都贴满了,谁敢^78^给我贴一张?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问她找老四有什么事。舅姨太太让老四通过他的朋友给宝力格通个气,将她目前的琴况告诉她的儿子。我说,那个宝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儿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说,宝局长十年前就调走了。老太太说,我不跟你说话,你还是找老四来,这事我就认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执没办法,心里真把老四恨死了,当初是他系下的死扣,如今却要我来解,这么一想就觉得把老四关死、斗死也决不冤枉。眼前我只好顺坡下,答应替舅姨太太去找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