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7/12页)
可怜的舅姨太太。
三十晚上我随着两位舅太太把舅爷的神牌由银安殿请回来,供奉在厅里,与神牌同时供奉的还有舅爷的札萨克多罗亲王封册。封册是银质镀金的四页金册,有小金环连接,书页一样的可以翻阅,上面镌刻着“清皇室札萨克多罗亲王赫尔札布之藩封仍将代砺河山以垂永久”满汉两种文字,字头有光绪的御玺。这个封册在舅爷死后本应交回宗人府,爵号由王爷的儿子承接时将打造新册,但舅爷去世时溥仪的小朝廷已经垮台,封册无处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这是名分和地位的象征,是札萨克多罗家几代人勇猛、忠诚的印证,这一切却在舅爷的身后划了句号,这是舅太太最不能认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选来的、有着纯正蒙古血统的义子宝力格身上。当然,保留封号已不可能,但保留传统与辉煌则是她一代福晋的责任,她要将家族的力量、精神赋予宝力格,正如封册上说的,要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宝力格出现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压在亲王封册的下面。物与物的连接完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接续,也就是说,儿子宝力格和他的亲王父亲在年末的这一天相见于镜儿胡同三号的家中。吃过年夜饭就该守岁了,两个老太太在灯下寂寞地相对而坐,彼此无言。猴子三儿蜷缩在桌下打瞌睡,竟然人一样地发出了鼾声。三儿的脖子上用红绳拴着几个铜钱,那是舅太太们给的压岁钱,意为用铜钱压住岁月,长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铜钱,与三儿不同,作为价值的代偿还有几颗玛瑙,宝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钱,她们也要压住他的岁月,将他永远留住。舅姨太太说,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太太说不对,是二十八,宝力格是属猴的。舅姨太太说,我初次见到王爷时王爷也是二十八,这一晃,儿子竟也到了父亲的岁数。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说不准今年他会回来。舅太太说,外面再好,哪儿有家好,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他在外头都看明白了,自然会回来。舅姨太太让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觉,时刻留心着街门,等候着宝力格。田姑娘说这个不用福晋吩咐,她一整夜都会候着的。舅太太又让我到外面去制造些响动,她说,王爷在的时候,过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进子时爆竹声如轰雷击浪,彻夜不停,那是什么气势,到如今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说这该是宝力格舅舅的事,舅太太说,你就是宝力格舅舅。
我遵嘱来到院中“弄些响动”,鞭炮是由家里带来的那挂小鞭,母亲体恤我到底是个丫头,不敢将哥哥们放的“二踢脚”、“老头花”一类的壮观之物拿到镜儿胡同来,拿来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点燃一个小炮,啪的一声一瞬即逝,不惊人,更谈不上气魄,连自己也感到很没劲。这时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红光,转而又变绿,接着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那是我们家的孩子们在放焰火。我本来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却被弄到这儿充当了什么宝力格,我想,如果明年他们还让我来,我也要像宝力格一样: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里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旧在烛光里坐着,依旧是相对无言。她们默默地看着那个金光闪耀的封册和那张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正努力熬过这漫长的年夜。烛芯在燃烧,三儿在睡觉,田姑娘已经离开,到前院守门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内重门寂寂,屋宇深沉,两个老妇人一盏孤灯构成了一副难言的风景。突然,摇曳不定的光焰变大变亮,放出了五彩的环,我看见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随之兴奋、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3卩灯,大气也不敢出了。灯芯结了一个大灯花,又迸出一片明丽的光,继而火焰变小,变暗,变得奄奄一息、飘忽不定,随着光环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没想到以后我竟然见到了宝力格。那是建国初期,是老四的朋友对老四说他们单位的领导叫宝力格,是蒙古族,科喇奉沁人。一问年龄,正好也是属猴的,老四就把这件事又告诉了舅太太们。舅太太听了青着脸半天不说话,舅姨太太倒是急得不行,抓住老四说,你怎么不把他拽回来啊,这孩子,到了家门口还不回来!舅太太让我和老四去看看宝力格,摸摸情况,探探他的态度,如有可能,最好还是劝他回来。我们临走,舅太太把舅爷的封册拿出来,让给宝力格带走。舅太太说,他认不认我这个娘是无所谓的,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算,但是他给赫尔札布作了两年儿子,这是更改不了的。实在不回来也罢,把这个封册交给他,怎么说这也是一代朝廷任命,即便是推翻了的,它也存在过二百多年历史,即便是共产党也是做过它的臣民的。这是他父亲的东西,该他收着。老四不愿意拿,嫌沉,舅太太说,这是个机会,你以为宝力格还能再见你吗?老四只好拿了。舅姨太太喘息着追到垂花门,脸憋得青紫,颤颤巍巍地说,你们哄也把他给我哄回来,我活不过明年了,临死前哪怕只见他一面……在阳光里我更看清,舅姨太太的确病得很重,一双脚肿得连鞋也穿不进了,她不光戴了“帽”,连“靴”也穿了,活不过明年,这话不是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