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8/12页)

宝力格的住处在他办公楼的后面,是一间低矮的平房,老四跟人说我们是宝力格的亲戚,勤务员就把我们领到他的住处来了。勤务员说宝局长到食堂吃饭去了,让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等一会儿,说局长很快就回来。我们才知道宝力格已经当上了局长。老四看了一眼周围的陈设说,连床整装被子也没有,还局长呢。这间小破屋,不如咱家的厕所大,放着王府不住,他这是何苦。我说,你以为王府是舒服地方么,那地方连鸟都不想待。老四说,再怎么不好也比这儿强。我说,倒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这样穷,穷得在卧室里接见咱们。老四说,你怎么能用接见这个词,你要搞清楚了宝力格是谁,咱们是谁。我说,宝力格是表舅,是局长,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压着咱们,怎么不能说接见?老四说,宝力格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人民的勤务兵,咱们正好是人民,共产党见人民不能说接见,得说会见、相见,你懂吗?我说,我更多的是把宝力格看成了舅舅而不是勤务兵……我们正在抬杠,宝力格端着饭进来了,他的搪瓷盆里装了十几个包子。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不是宝力格。

宝力格说他就是宝力格。

此人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高颧骨,细眼睛,粗犷有余,文雅不足,与照片上的舅爷比相差甚远。当初,舅太太们是冲着宝力格长得像舅爷才认他当儿子的,如果舅爷是这副模样,慈禧难道还会说他是天地间造化出的英倜人物吗?天潢贵冑的郡王六格格还会心甘情愿地嫁他吗?

老四将来意说明,并将用黄绫子包着的封册交给了宝力格。宝力格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也没急着看那包袱,他说,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萝卜馅的,味道不错,听说亲戚来了,特意多买了几个。老四对萝卜馅持不屑态度,他说,我们吃过了,我们在前门“都一处”吃的三鲜烧麦。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诌了,其实从早晨到现在我们什么也没吃,他这样说是要以三鲜烧麦从气势上压倒萝卜包子。宝力格似乎没感觉到老四的青皮劲儿,依旧说,吃过了尝尝也好,我们也不是常吃的,你们正好赶上了,怎么能不尝尝呢。我看宝力格是真心,就接过一个,老四还是不吃,我知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准会说我:没见过什么似的!

经过包子的反复推让之后宝力格才坐下来看那封册,我从桌子对面审视着他,想象着他与我有过的共同经历,受训斥、学满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无论怎样,我也难把眼前这个黑矮汉子和印象中的宝力格结合起来。我想不出来,能将萝卜馅包子视为美食的人会有怎样的王府生活经历。这期间宝力格已经看完了封册,他把那几块金版包好交还给老四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科喇奉沁王爷的册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宝力格。老四不说话,细眯着眼睛斜视着宝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对方不要跟他玩什么小儿科。宝力格说,科喇奉沁叫宝力格的男子很多,就像藏族的强巴很多一样,蒙族的宝力格也很多,你们不妨再问问其他人。老四说,你敢肯定你和镜儿胡同没关系?宝力格说,我不知道镜儿胡同在哪里。老四说,你的忘性怎这样大,你在王府里住过两年呢。宝力格说,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参加骑兵部队的,在内蒙和西北打了十几年仗,解放后才到的北京。

宝局长大概没有胡说,他那两条“0”型的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势足以证明他的出身和经历。我为局长不是我们要找的宝力格感到庆幸,心里松了口大气。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是宝力格抄了无数遍的曲子,学过满文的宝力格对此应该有所记忆。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面两句,孰料,局长不假思索就把后面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来的。这回轮到我斜着眼睛看他了,我问他是在哪儿学的。宝力格哈哈笑起来,他说,这曲子还用学么,东北、内蒙一带的老百姓大多都会唱,这是段流传很广的牌子曲,名字叫《鸟枪诉功》。

我没话可说了。

一离开局长住处,老四就说宝力格在装孙子,说他打宝力格一进来就看出宝力格在跟我们玩花样,绕圈子。我问何以见^74^得,老四说,他开始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却瞎扯什么包子的话,那是在掩饰,在寻找对策,这个宝力格狡滑得很。我说凭我的直觉,我感到这个人不是宝力格,宝力格要比他英俊潇洒多了。老四说我的直觉是个屁,女人就喜欢俊小生,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小白脸儿。又说,一个共产党的局长为几个萝卜馅包子而激动,小家子气!

我们将各自的感觉向舅太太们作了汇报,舅太太脸色很平静,她说,我料到会是这样的,我们的缘分也是尽了。舅太太再没说话径直进了她的西套间,连那个黄绫的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则很仔细地询问宝力格的身高、长相、健康状况,特别还问了那颗门牙。遗憾的是我和老四尽管跟宝力格扯了半天包子淡,谁也没想起论证他的牙来。老四说,牙不牙不是主要,宝力格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是豁牙露齿。舅姨太太说那是。老四还说了宝力格会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马上问宝力格将第三句是怎么唱的。我说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说,如若这样,此人是宝力格无疑。我问为什么,舅姨太太说,这个曲子在东北流传过不假,但原词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狼”,是我儿子他就会唱姓“狼”,不是我儿子他自然唱姓“常”。经老太太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听的时候竟没注意“狼”和“常”这一细微差别。但老四却坚持说宝力格唱的是姓狼,我认为老四其实什么也没听淸楚,他不过是在顺着老太太说,故意把这个宝力格往那个宝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说,宝力格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他哪儿能随便就回家,咱们家成分高,他理应避着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儿,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来,我们娘们儿的心也是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