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2/10页)
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对二格格不能在金家出现多少有了些了解,但以一个六岁孩子的心思仍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由此便对二格格更为向往,因为她的倔犟与我很有些相似的东西彼此相连着。
二娘的病越发沉重,家中卖东西的频率在加快,或是刘妈,或是我母亲,三五天便要夹着小包袱出去一趟。厨子老王巳被打发回家,母亲幵始下厨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亲蒸的窝头死硬,发糕也酸叽叽的让人提不起胃口。母亲偶尔给二娘做碗热汤面,还偷偷摸摸不让我看见,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那面只小耗子……得加点儿料……母亲说,一只耗子,加什么料,小孩子家捎带着养活就行了。二娘说,吃不下了……我的寿数怕巳经到了,这辈子命中该吃的饭已经够数了……母亲和刘妈听了就哭。二娘从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渐渐模糊,有时我趴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她也浑然不觉。
一个雨水绵绵的早晨,我在后园的亭子里摆弄我的小布人儿。那小布人儿是母亲为我缝制的,肚子里、胳膊和腿里都塞着旧棉花,直挺挺地不能打弯。小布人儿的脸是舜錤给我画的,他说是照着他媳妇静蕴的脸画的,所以我的小布人有一张死人的脸。眼睛很大很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两个小墨点,嘴是铅笔头沾了红印泥点上去的,怪诞得有点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儿爷。我把小布人儿看作我的孩子,用手绢把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给它唱“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歌。唱归唱,只要我一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别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还是舜錤的媳妇。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极没有名堂,我进亭子时太阳还在房脊探头探脑地瞅我,转眼就成了雨,雨水顺着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条线,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我怀里的“孩子”忽然变作了舜錤的媳妇,她挤眉弄眼地看着我,这使我害怕,因此一下把它扔到了雨地里,让冷雨去浇它。我极希望母亲来接我,把我从这雨水围困的亭子里,从舜镇媳妇的搅扰下救出去。但母亲没有来,周围只是单调而枯燥的雨声,我陡觉寂寞无比,亦觉心空如洗,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犹如老僧人定了。这一定,就定了许久。后来我看见刘妈打着雨伞,来到后园,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来找我的,因为已经入定,便懶得搭理她,单等着她找到我。孰料刘妈并没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向园东的小角门走去……
小角门通向邻家的后花园,邻家过去是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的产业,沈致善在袁家极得信任,所管的是账房、房产,包括置办姨太太和丫头诸多事务。我们家是二号,他们家是一号,彼此紧紧相连,论宅门他们家的大门是黑的,没有高台阶,门与院墙相齐,有种克勤克俭的谦恭。我们家的门是红的,有高台阶,有上马石,大门闪进半间屋子,给人一种退后半步,引而不发的威严。刘妈说,大街门往里闪得越深,级别越高,那些小家小户的谁敢把大门往里盖,就是隔壁沈家,有钱怎么着,有钱也不行。我对街门的深浅没兴趣,所感兴趣的是后头的园子,论街门沈家没我们家气派,但论崮子我们家却比人家差远了。沈家的园子里不惟有假山,还有木头的小楼,有鱼池,池上有石头桥,最可贵的是东墙槐树上还拴着一架秋千,随风荡呀荡的,极吸引人。两家后园留此门相通,缘起于我的大爷。那位大爷用祖父的话说是个不肖之子,他为袁世凯干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过把兄弟,为此清廷对我的祖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进宫去,当面训斥,让我的祖父极下不来台,回来后自愧教子无方,再不见人,说丢不起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传授爵位之事,上书宗人府,言传贤不传长,请朝廷将将军封号赐给四子,即我的父亲。大爷对祖父的做法毫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与沈致善接触频频,后园特意留着这个小角门为的是时常走动,往来方便。袁世凯称帝时他竟然还“荣获”了洪宪帝的文虎勋章,这一来不但气死了祖父,连祖母也气死了。刘妈常说,这个小门是个祸害,没有它二格格也不会出走应该堵了才是。话是这么说,却迟迟未见行动,只是门上加了一把锁,长年不开,锁都锈死了。这样一来,竟使我打生下来就没机会到东边园子里去游玩。
现在刘妈竟然冒着雨将小门打开,神出鬼没地到那边去了,不知搞的什么名堂。我满怀期待地等在亭子里,浮想联翩,我想,接下来该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刘妈引进一个年轻美貌的落难公子,下面该是小姐花园赠金……只是这小姐,小姐该是我呀……我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脸也憋得通红,想那公子来到亭中我当如何答对,没钱相赠,让刘妈去偷两个鼻烟壶倒是上好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