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3/10页)

正云遮雾罩地想入非非,寸心大乱时,只见刘妈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偷偷摸摸地由角门进来了,那妇人用伞遮着脸,罩护着孩子,蹑手蹑脚地随在刘妈身后,奔西跨院去了,看来是冲着二娘屋去的。如果当时我知道随刘妈而来的是二格格舜镅,我一定会不顾雨幕,跟过去看个究竟,一睹美人之风采,以偿昔日之夙愿。可惜并没人给我介绍,这一错过竟与二格格失之交臂,终生不得相认。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子不堪寂寞,跑到园子里来了,他先围着假山转了一圈,又蹲下来摸了摸梅树下湿漉漉的石凳,终于寻寻觅觅地朝凉亭走来。

我冲他喊道,喂,你是谁?他发现了我,想躲,露出一副极不正大光明的神态。我说,你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过来了。

看年龄,他比我大不了两三岁,穿的却是西服,质地不错,脚上是一双在当时尚不多见的小皮鞋。只那双小皮鞋便让我嫉妒,那是我很向往却又从未穿过的东西。我只穿母亲做的红鞋,有时上面绣两只蝙蝠,有时绣两只小老鼠,布鞋与皮鞋相比,在气势上差得太远,所以我也不得不在语调上放缓和了些。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沈继祖。我问沈继祖是谁,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启齿艰难,突然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耗子丫丫。呸,耗子丫丫是你叫的吗!我很恼,同时对他脚下皮鞋的崇拜之情已荡然无存,我说,我看你偷偷摸摸-像个贼。他说他不是贼。我说不是贼为什么不走正道,要溜后门?他一时语塞,翻着眼答不出话来,最后嗫儒着说,我们家有钱,我不是贼……我想起刘妈的话,便说,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的街门能退后半间,还有上马石吗?他想了想说他们家压根没有大街门。我说没街门难道你们家院子连着大街?他说他们家的门是铁栅栏,站在院里就可以看见大街。能看见大街的门又让我向往和嫉妒,特别还有什么二楼阳台,我们家若有,我就不至于因为贪恋街上的景致而被舜錤抓小鸡一样抓回来了。对方看出我的神情,马上讨好地说,你们的院子大,树也很多,这些我们家没有。我说当然,我们过去是皇上的亲戚呢,我爸爸还当过大将军……问及对方的爸爸,他有些闪烁其辞,不做正面回答,后来被我逼问急了,才说,我妈不让说。我问他妈妈是谁,他说,老人家的名讳不是小辈能叫的。我说,你总得有个来头吧。他说他应该管我叫小姨,他妈说过,金家的耗子丫丫是他小姨。

有人管我叫姨我当然很高兴,正想端姨的架子,就听见西跨院一阵吵嚷,是二娘的声音,声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怀疑病得连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和刘妈劝慰的声音。沈继祖也听到了这些,他的脸变得苍白,显出一种由衷的恐惧与自卑,他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很让人可怜。我正想安慰他,却见刘妈打着伞匆匆跑过来对沈继祖说,大少爷快跟你妈走吧,二太太气上来了。沈继祖就跟刘妈走了。

我追到西跨院时,只见那妇人正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去。沈继祖脚上那双小皮鞋,毫无顾忌地踩在水洼中……

来到二娘房里,我看见刘妈正在给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脸色青紫,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屋内地上,除了碎了的掸瓶以外还扬散着不少票子。二娘说,……一个冰肌玉骨的女儿,即使嫁个讨饭的花子也不屈其倾城之貌,配此下流,实在污了世家名声,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寒碜我……她是成心要我死……刘妈说,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您这么不给她脸,让她在孩子跟前怎么做人?二娘说,沈继祖继的是沈家的祖,与金家没关系。刘妈说,您怎么知道他不继金家……我这才知道刚才来的是二格格,便很后悔没有多看她几眼,活生生让美人儿从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将金家的姑爷也就是沈继祖的父亲归于“下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难怪沈继祖不愿说他的父亲是谁,原来他的父亲是属于“下流”的,连讨饭的花子也不如。后来我几次仔细回忆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泪痕再无其他。

二娘死了,也没有通知城西的二格格。办完丧事,刘妈打点行李准备回安徽老家去,舜錤送了她一副金镶珠石云蝠帽饰,以慰其几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劳。这副帽饰是慈禧赏给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头与尾各嵌了一颗圆而大的东珠。这种珠子产在东北乌拉宁古塔的诸河中,采珠者于清水急流处采捞,百余鲜不见有一珠,得来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纸包封着,送至总管处,由将军与总管共同挑选,不足一分重、不够光亮圆润的仍然投入河中,以示不敢私藏。故满清宫廷中使用的东珠粒粒是大而圆,没有皱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级,不是皇亲显贵,没有资格佩戴东珠。亲王朝冠饰东珠九颗,郡王八颗,镇国公五颗,我祖父承恩公可戴四颗,祖母亦有封号,也可戴四颗。这帽饰原是镶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对,祖母去世时给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支,舜錤拿它来转赠刘妈,足见对刘妈的看重。刘妈自然知道珠子的价值,死活不敢接,说蓬门小户,兜不住这么大的福分,遮不住宝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遗物还是给二格格留着吧。舜祺听刘妈又提起二格格,转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扔下一句话:她不来我额尼也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