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

我刚走近房门,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在水池边正剖洗鲤鱼的刘婶停下手里的活计,不无同情地看着我。我低头紧走几步,听到刘婶在身后说:“我屋里有热水。”

我赶快进屋,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张呆滞的脸木然地仰向天花板,我中午离开时她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母亲,儿乎是一个植物人。

自从五年前出了那次车祸,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那是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来,父亲骨灰的安置问题尚未落实,母亲便出了事,被胡同口一辆面包车撞倒了,头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黏稠的血流了一大片。周围的人都说她活不成了,但她却活下来,自己活得极简单却给我和哥哥毓格带来了难以说尽的麻烦。挽救母亲的生命是我们的责任,尽管肇事的司机说是她有意朝车上撞,并有多位目击者给以佐证,我和毓崧仍尽最大努力留住她。我们相信,一个人的生命是不会轻易离去的,特别是母亲,她曾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拥有着一双优秀的儿女,她不该这样,也不会这样糊里糊涂地离开,她早晚有一天会突然醒来,像长长地睡了一大觉醒来一样。

毓极是我的孪生哥哥,当我们以相差二十五分钟的时间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刘婶,那时是街道革委会主任,亲自来到我母亲床前,发表了一通革命慰问演说,大意说只有我们无产阶级才能创造这样理想的生产奇迹,这要托毛主席的福,托文化大革命的福,她还给我的母亲送来了“毛选”,让我的母亲用毛泽东思想好好教育革命后代,使之成为合格接班人。产后虚弱的母亲接过沉甸甸的红宝书,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刘婶临走时在母亲耳畔悄声说:“大妹子,知足吧,你这是龙凤胎,几世也修不来一个。”母亲不无忧虑地说:“小子倒是壮实,那丫头弱得像只猫,怕长不了……”“快别说那话,”刘婶严厉地制止母亲,“双胞胎都是连着的,一个发烧另一个就嗓子疼;一个壮实,另一个也差不了……”母亲摇摇头,对刘婶的话虽不能全信,但在生活上却给了我太多的偏爱,母亲的乳房基本上为我所占有,母亲的奶我一直吃到三岁,而哥哥在六个月上就开始喝糕干糊糊了。喝糕干长大的毓搭长得伟岸英俊,一表人材,他曾是海军一艘舰艇的艇长,果断干练,勤奋好学。如果顺利,他可以继续提升,但因为母亲,他早早地复了员,在地方工厂当一名铸工,过着极普通的市民生活。毓崧爱看书,用复员费买了不少书,外间屋堆了满满一个书架,涉及的范畴多是文学。去年,他已经取得了大学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追他的女孩子不少,但越活越现实的女孩儿们一旦接触到他的工种和小东屋里躺着的母亲,便都望而却步了。有位部长的女公子,为毓嵌的气质倾慕得难以自持,提出可以帮毓崧调换工作,可以为母亲雇请保姆,可以……等等诸多许诺,但条件是敏磁必须住到她家去,她家有幢不错的二层小楼,还有几名服务员。毓崧说他不能离开母亲,他是母亲惟一的儿子,他那样干,无异将母亲推向绝路。于是亲事告吹,那些美好的许诺也纷纷破灭。我为毓崧做出这样选择欣喜的同时也暗自担忧,他毕竟三十岁了。

房内的气息令人窒息,如我所料,母亲果然是拉了一床,大便抹得满身都是,无奈我只好回过头去找刘婶要热水。

我为母亲洗澡,母亲婴儿一样任我摆布着,她的身下塾了许多充了气的橡皮圈,圈上都缠着纱布,那是敏捲在灯下为母亲细细缠绕的,为的是防止长褥疮。今天,连这些纱布的圈儿都污脏了。工程量相当大,我吃力地移动着母亲,尽量不去碰疼她。清洗中,我发现母亲的脚背有些潮红,那是被子压的,是可怕的褥疮前兆。我没料到人会虚弱到连被子也会压出褥疮的程度,用手压了压那潮红,想它一定很疼,望着毫无感觉的母亲,我很难过。母亲曾经这样照顾过我,在我们家的箱子底上,至今保留着我的一套婴儿装,是那种老式的掩襟碎花布婴儿装,布娃娃的衣服一样,精巧又可爱。我曾经拿着它在身上比画,对母亲说:“妈,我真的这么小过呀?”母亲细眯着眼审视着衣服说:“可不,你以为你刚生下时有多大,长不过一尺,连哭的力气也没有。”逢到这时毓搭便插嘴:“还是个尿炕精,席子老是湿的,一天拉好几回屎。”……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

轮到我来照顾妈妈了,她的垫子老是湿的,一天拉好几回屎……

我是前进织袜厂的女工,厂里生产设备陈旧,产品亟待更新,卖不出去,据说已影响到下月工资……三班倒的紧张劳作,使我永远处于睡眠不足的疲劳状态。小姐妹们说我是个底盘很不错的姑娘,就是因为累,因为缺乏营养,已经变成黄脸婆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假如能化化妆,戴点首饰什么的或许能提提神。但我从未化过妆,主要是没那份心情,有往脸上擦粉的工夫不如抓紧时间眯一小觉,那样对我更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