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4/5页)
刘爷认为叶四爷在立交桥的问题上未免有点偏狭,说它和地铁破了/V臂哪吒城的风水,实在有点冤。他是地铁的直接受益者,每回带老伴去看病,出门就下地铁,呜一,还没坐稳就到了崇文门,既稳当又快。要在地面上走,得倒两回车,没一个钟头到不了,还多花两毛车钱。儿媳妇拿回来的画报上,大张大张地印着东直门立交桥的彩照,高楼汽车,不比外国差。过去东直门外的粪场,甭说上画报,人们连提也不愿提。
谙于世故的刘爷并未打住叶四爷越说越不着边儿的话头,他轻轻调动琴弦,拉了一段欢快的西皮过门。
叶四爷戏瘾上来了,他迈了两下方步,捋了一下意想中的长髯,动作潇洒自然,全然不像七十多的老人。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几句西皮,满宫满调,吐字收音,行腔用气都颇有造诣,再加上那副醇厚苍凉的嗓音,淋漓尽致地唱出了《打渔杀家》。
里萧恩宿醉未醒、懒散抑郁的复杂心情。若在戏园里,这几句唱准得得个满堂彩,而这里,只有老哥仨和一挂枯藤。
“好!”一声响亮而干脆的喝彩,来自水池边,是烙烧饼的“萧恩”。
叶四爷装没听见,心里却暗自得意。一嗓定乾坤,七十年的功夫哪!打他记事的时候起一~他的祖父是清末显贵,“皇恩浩荡”,使这个家里的大小爷儿们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所长。家里有科班,专唱昆腔、弋腔,教师是京师名角,学生是府里从成阳圈地里招来的佃农子弟。六七岁的他跟着戏班学了不少戏。辛亥革命以后,科班解散,他又跟着父亲天天在戏园看富连成班的戏。他父亲裕舜,是京师有名的昆乱不挡、能唱文武老生、能制谱改戏的业余戏曲爱好者。他紧步父亲后尘,是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耗财买脸、傲里夺尊的京戏票友。公子哥玩票,是出风头的事,更何况他打小受过专门训练,名师指点哪!不但会唱戏,他还会画泼墨山水,闲来也倒背着手吟两句“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他还会批生辰八字,会掷骰子斗十胡,会架着大鹰出德胜门……城外几百亩产业,都被他卖掉,只剩下一亩不敢卖,地里趴着两个大石王八,一座石牌坊~~祖坟。五八年北京盖十大建筑,农展馆占地,大石王八随同祖宗的骨骸被“就地深埋”。自此,这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点遗迹(叶四爷除外〉便从地球上消逝了。往事如烟,在有嗜古之癖的叶四爷眼里自然是一切不如以前了。
“唉一”一声颇带艺术味儿的长叹,讳莫如深,让人闹不清四爷是在叫板还是在凭吊过去。刘爷知趣地接上一段过门……
叶四爷一连唱了四五段。随着琴声,嗓子越拔越高,越唱越亮。唱的人慷慨激昂,拉的人凝神壹志,听的人如醉如痴。琴声与唱腔珠联璧合,配合默契,优美动听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园内每一个人。
叶四爷在唱他的最后一段拿手戏《南天门》了,水池边的个个屏气凝神,专等着那最关键的一句“虎口内逃出了两只羊”。这句叶四爷唱得有独到之处,既宽且亮,末尾突然把嗓音一放,使个炸音,高亢雄健,出人意表。
拉琴的刘爷觉着叶四爷今天这段唱得有点急,像是赶着要办什么事情。而唱到“逃出了”的“了”,停顿时间却又比往日长了一倍,以致他的无名指不自在地在琴弦上颤了两颤。他抬起头,看了四爷一眼,四爷跟往常一样,背对着藤萝,认认真真地在唱。一抹阳光照在脸上,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神情也有些疲惫。
叶四爷也感到今天这段唱得费劲儿,麻酥酥的感觉由胸部扩散到头部,他有点恶心,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困倦。“两只羊”怕是挑不上去了。哪儿能!唱了几十年了,水池边的听的就是这句,不能栽了。叶四爷顿了一下,运足了气,随着炸音的崩出,他耳目一阵昏弦,地撼天摇,心脏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血一下涌到头顶来,眼前的马二爷变得模糊不清,头顶的藤萝也变成浄狞丑恶的蛇,向他扑下来,扑下来……他隐隐听到自己崩出的炸音,一刹那间变成了一种窒息的,绝望的呻吟……猝然沉下去的拖腔,戛然而止的琴声,引起人们的迷惑。许久,园内静悄悄的。
藤萝架下,马二爷跟刘爷乱成一团。
“解扣!解扣哇!唉呀,不是那个。”
“脖子底下的扣。快点,松裤腰带!放平!”
“不对,怕是脑出血,放倒就完啦!得让他坐着!”
“盘上腿,别放了气!”
刘爷坐在草地上,用半个身子支着叶四爷。四爷的脑袋搭拉在胸前,眼睛半闭着,嘴张得大大的,口角泛着白沫,涎水淌了刘爷一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