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萝杂下(第2/5页)
“早,早。”;
“吃了没有,您?”
“俩糖火烧一碗浆,”马二爷边说边拍拍肚子,“糖火烧里见不着芝麻酱,浆是豆腐粉沏的,熬得半生,坑人!”马二爷对吃从来没满意过。
“现在的人,光图挣钱,连刚出学校门的小屁孩儿也敢开饭馆,唉……”叶四爷揉着后脖梗子插言了。“我年轻那会儿,爱吃绘饼。您还记着泰丰楼的絵饼吧?鸡鸭汤做底汤,饼搁在碗里清汤不浑,饼丝不乱,飘着几棵绿豆苗,特别人味儿。现在哪家饭馆能做出这样的烩饼来,嘻,开的是一顿饭三百块的马克西姆大饭店,巴黎风味,中看不中吃,马克西姆决不会做烩饼……”
“定叫他一白虎团,马翻人仰……”
一句高拨子腔,由水池边传过来,唱戏的是个长得很气派的黑大个儿。
叶四爷皱眉了。
刘爷直摇脑袋。
马二爷直起身扔过去一句话:“留神挣破苦胆!”
那边立时没了声息,这边觉着有必要唱两段清清耳朵。
刘爷调着琴问:“二哥您今儿来段什么?”
“《霸王别姬》里的‘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怎么样?”
马二爷腆着肥大的肚子歪头看着刘爷,那副尊容跟年轻美貌的虞姬实在扯不到一块儿去。
“‘看大王’不如‘野荒荒’更贴您嗓子,您那段《洛神》唱得不在《别姬》之下。”
“行了,听您的。”
悠扬的胡琴声飞出藤萝架,在南馆上空飞荡。一段漂亮而漫长的过门之后,传来捏腔捏调的梅派散板:
野荒荒星皎皎夜深人静,驾云来转瞬间巳到驿门。
进门来暗昏昏一灯摇影,可怜他伏几卧独自凄清。
水池边上的一帮,听到琴声个个如磁石定住了一般,脸上露出钦佩之色。
“行家”
“够味儿——”
佩服归佩服,他们是决不敢上去讨教的一碰过钉子。当初这伙年轻人,拜师虔诚,“爷,爷”地叫了十几声,人家连眼皮都没抬。前几年出了交响乐《沙家浜》,老哥仨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那荒腔走板的也叫京剧?”打那以后,三个老头子便认定自己是京戏正宗,谭派、梅派的嫡派传人。至于水池子边这帮子,唱得连那个冒牌《沙家浜》也不如,受嫡派指点,哪里配!
一曲“野荒荒”终了,马二爷纵然没到精殚力竭的地步,脑门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他端起小壶,一边润嗓子一边说:“今儿嗓子发粘,唱出来总觉着不脆分。”
“哪儿的话。您那句‘夜深人静’的‘深’字唱得好,悠着劲儿徐徐吐出,不像池子边儿的,嗓子眼通着屁股眼,直嗓,让人听着没有回转的余地。”
“末一句‘羞怯怯’唱得梅味儿实足,不拖泥带水,收腔收得有味儿,我给您拉着都轻快。”
几句捧,比二两白干劲还足,马二爷晕得乎的。他每天早晨到这儿来,不就是图的随心所欲地哼几句心爱的曲子,图的行家里手几句夸赞么。人家叶四爷跟刘爷,决不因为他只挣四十五而贬低他的价值,不像他的儿女,背着他偷偸撇嘴。其实,论功夫,他比不上叶四爷,人家打年轻就是玩票出身,跟尚小云同过台,给童芷苓伴过戏,谁能比啊。跟刘爷比,他也自愧弗如,刘爷是正规科班熬出来的,四十年前是誉满九城的红角。后来嗓子倒了仓,才改行拉胡琴。刘爷不但是演员、琴师,还是戏曲评论家,只要你一张嘴,他立刻能听出你地道不地道。
老哥仨里,最次就数马二爷了。解放前他是成乐园扫堂的,按现在的叫法是清洁工。戏园子里,扫堂的是最下等的工作,它甚至不如招呼客人、扔手巾把儿的和看座的。看座的每天还有点观众给的零钱、小费,尽管要按几成交柜上,不管怎么说自个儿多少还能剩几个。这扫堂的就苦了,他不跟观众发生什么接触,惟一的收人便是拣香烟头。从戏园子里打扫出的垃圾中,烟盒、烟头得收几大簸箕。烟头卖给天桥再制手工纸烟作坊,烟盒跟其他破烂可以卖钱。但是,马二爷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一看白戏。台上唱得红火时并不要他扫堂,他可以安心地,大爷一样地看戏。他坐在东北角的台糇底下,真正看戏的都不往这儿坐一只能看见演员半个身子。然而这个位子离演员最近,碰上台上是熟人,还能用眼睛偷偷跟他打个招呼。久而久之,他不但能品出梅派、程派唱腔的差异,谭派、杨派韵味的不同,还能像行家一样响亮地叫好,声声都叫在节骨眼上,非常恰当而有分寸。
解放后,有了固定收入,马二爷的旧习惯却改不了,他一见地上的烟头就产生弯腰的念头。剧场里的烟头、烂纸照旧被他收集起来,分送回收公司。这点最为他的儿女们反感,他们给他买了整条整条的“恒大”,几次告诫老爷子,再别出去给他们“散德性”了,无奈习惯成自然,由不得他自己。退休前,他用卖破烂的钱换回一张盖着剧场大印,画着镰刀齿轮、红太阳的“节约标兵”奖状,挂在家里顶显眼的位置上。他每天端着小壶,喜滋滋地瞅着它,镜框玻璃的反光,使他看不清奖状的内容,但他喜欢它,这亮晃晃的东西是他一辈子扫堂的总结,是一出悲苦戏的光明结尾,是一曲二黄慢板响亮的收腔。而儿女们则私下正商量着,为了不辜负了那描金镜框,哪天把那里面的“标兵”请下来,换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大卫》的照片。只是商议,还没一个敢上去摘,因为那张花花绿绿的纸一旦被周身没一条布丝、连那不便见人的地方也毫无遮掩地袒露着的男人像所替代,将意味着一场多么深刻的革命哪!说不定还是暴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