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章(第5/6页)
听着这些发言,有一个人坐立不安,抓耳搔腮,心里痒痒得不行。他就是穆萨。别人发言,他着急,总觉得别人不会说话,口齿不清,叙述混乱,说不到点子上,语言也苍白无力,同时,他代为设想,这一段话如果由他穆萨来说,将会如何痛快淋漓,精彩绝伦,语惊四座。他的老婆马玉琴看出他那种跃跃欲试、不甘寂寞的样子,中午休会期间警告他:
“孩子他大,咱们可再别裹进去瞎搅和,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些子事,谁知道?咱们可不能昧良心。您也别以为怎么乱轰一下又能上去当干部,算了吧,上去得越高跌下得越重,咱们的儿子、丫头还小,还都没出过麻疹呢,咱们要敬胡大,守清真的规矩,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那还用说吗?他娘,你放心,”穆萨捋着胡子,和颜悦色,真像个模范丈夫,对自己的这个年轻的回族媳妇,确实也是满心欢喜,“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小孩子,想煽动我,做梦!现在的事当我看不清?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勾结起来,拿咱们这个组长当猴耍呢!我才不给他们说话呢。我有老婆,有儿子,也有女子,还有院子,园子,桃子,杏子,苹果子……我还要什么?明年,我打算把咱们那几棵苹果树全给它砍了,品种不好,再说伊犁苹果又多卖不了几个钱。明年,和兵团园艺场联络联络,我要弄它二三十株桃树苗来,咱们用不了的,给你娘家的亲戚……”
下午,去会场的时候,当有的社员问穆萨“您怎么不发言呀?”的时候,穆萨轻蔑地一笑:“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儿呢。我早就看穿了。今天你批判我,明天我批判你……反正不能让你闲着,尤其是冬天。上级那是真关心咱们啊,老是给咱们解闷儿。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想管这些个,前年我何必辞去队长?当个干部值几分钱?抡砍土镘最……”穆萨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章组长叫住了他。
章洋把他叫到会场隔壁的办公室,章组长说:“穆萨呀,据了解你是个很有威望的人呢。”一句话穆萨的眼睛就瞪起来了,“我们希望你积极参加斗争,当个积极分子呢,上次开会是我坚持通知了你,我对你充满了期待。”穆萨的胡须开始上翘了,“大家都盼着您讲一讲呢,”穆萨开始挽袖子了,只因为是冬天的棉衣,才没有能挽到胳臂肘以上。“你是不是有什么思想顾虑呀?背包袱呀?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解了嘛……”
穆萨站了起来,抬起一条腿踩到板凳上:“我没有顾虑,我没有包袱。只要组长一句话,我穆萨就能冲上去……”他的牙齿开始龇出来了,他大幅度挥动着手臂。
在下午的会议开始后,穆萨第一个发了言,他揭露,就在最近,在小突击以前,伊力哈穆曾经找他摸底,打探情况,而且向他发泄了对组长的不满,败坏工作干部同志的威信……
呜地一阵风,吹开了他的禁锢的心灵和欲望,本事、威风、冒险、利益,一只只的小鸟在他头上飞翔。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俯身赔笑的庸人穆萨,又开始向大吹大擂、野心勃勃、胡作非为的冒险家穆萨转变。越是发言,他就越是高兴,他越尝到了甜头。树立自己的办法莫过于骂别人,在这种场合骂伊力哈穆,真是又安全、又便当、又露脸、又得利。一条云雾之中的登高大路,一条不大牢靠、却很诱人,前些时候被封闭了的大路,还有骏马奔腾的幻影同时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侃侃而谈,抑扬顿挫,神采飞扬,与一小时以前的穆萨判若两人。马玉琴面如土色,悄悄地擦眼泪,她知道,从这个下午开始,穆萨又不会再听她的话了,又一场灾难降临到了她们的家庭上空了。
伊力哈穆静静地、仔细地听着章洋报仇雪恨的号令和宣读,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言。他被剥夺了申辩的权利,只许听,不许张口。
他愤怒。世人们都知道强盗的横霸和杀人犯的凶残。还有一种同样横霸,同样凶残的事情,那就是平白无故地陷人于罪,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罗织罪状、置人于死地。有这么一些鸟人以此为乐,只要有陷人于罪的机会就宁可放弃自身的头脑包括良心。而且还有阿卜都热合曼、艾拜杜拉、雪林姑丽、再娜甫、廖尼卡和乌尔汗都连带受到了那种恶毒的、肮脏的和轻率的言语的损伤。而尼牙孜、包廷贵之流正在张牙舞爪。他们虽然没有劫掠人们的财产和生命,但是,他们企图掠夺人们的灵魂,掠夺人们的荣誉、尊严、友谊、信任和良心。他们也是强盗,也是杀人犯。
他痛心。他看着泰外库,像看着一个中了毒的、或者发作了癫痫症的少年。他感到的与其说是气恼,不如说是焦急和怜悯。那一天,米琪儿婉把一炉馕全部打坏了的那一天,米琪儿婉的样子像是刚刚挨了大头棒,被打得发生了脑震荡。人们可以经受敌人的屠杀、酷刑,可以受住坏人的诬蔑、攻击,可以受得了外人的挑剔、苛责;但是,人们往往难于忍受自己的亲人和好友的哪怕是一点点的不理解。米琪儿婉好像得了重病,伊力哈穆也同样地难过和震惊,同时,伊力哈穆预感到了一个大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