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4页)

柳柳感到那缕刺痛了她眼球的灿烂的光影正在变得暗淡下来,她熟悉的事物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察到了绷直的躯体轻轻颤栗了一下,一切都归于沉寂。

11

赵少忠赶到那片苇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运河河套边的这片低洼的苇丛离子午镇只有二里之遥,从清晨开始,被惊动的村人就像赶集一样来来往往地出现在村外的官道上。这天,节令正值大雪,但天空布满了灿烂的阳光,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附着在运河宽展的河面上,将密密的苇丛和旷野中的防风林带染成绛红色,水沼地里的淤水有些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像许多小小的玻璃镜片似地闪着变幻不定的光芒。

今天拂晓,一个早起在运河岸边捞虾网的老人发现了柳柳的尸体。当他沿着碎碎的石板路狂呼着跑进子午镇的时候,赵少忠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尽管在黎明时翠婶曾忧心忡忡地告诉他,柳柳昨天一夜未归,但是,当村中嘈杂的声音惊飞了院外树上栖息的成群的喜鹊,他并没有想到把这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柳柳联系在一起。

这个衣不蔽体的捕鱼人几经周折才来到了赵家大院,由于过于激动,他比画着手势诉说了半天,赵少忠还是不明所以。

捕鱼人显然对他不久前看到的场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站在院中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使赵少忠心悸不安的话: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当时,翠婶正在灶下生火做饭,她听到捕鱼人那句含糊不清的感叹,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柳柳死了。”翠婶失魂落魄地自语了一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赵少忠走到那片被人群踩乱的苇丛边上,远远地凝视着眼前那块白乎乎的东西,柳柳躺在水沼潮湿的地上,她渐渐长熟的身体在清晰的阳光下呈现出丰腴的轮廓。她岔得很开的两腿上粘满了污泥和芦花,躯体上指甲抓过后留下的痕迹顺着腹沟、肚脐一直延伸到她的脖子上,肌肤中渗出的缕缕血丝已经晾干了。她的一只攥握得很紧的手上抓着几片苇叶,她的那些被撕烂的衣服高高地挂在离她不远处的苇秆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在成熟的稻田里守望的稻草人。

柳柳的神色一如往昔,她的双眉紧紧地纠合在一起,长长的眼睫毛下露出微微睁开的眼珠,安详的神态仿佛依旧在回忆着她做过的每一个梦,又像是在朗净如洗的天空中辨别着什么。

赵少忠呆呆地注视着女儿赤裸的身体,在那处枯苇边上站立了很久,他神情木然,竟然没有想起用什么东西将她的躯体遮盖起来。

水沼地里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运河上往来的船只驶过附近的水域时渐渐放慢了速度,有几个船工爬到了高高的桅杆上朝这里张望。

田野里寂然无声,那些兴冲冲赶来的年轻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过度的兴奋和激动使他们不安地搓着双手,躲躲藏藏的目光始终不敢正视面前耀眼的躯体。

在南山的寺院飘来的一阵阵沉闷的钟声中,河上飞过的鸥群尖厉的鸣叫听上去显得非常刺耳。

中午时分,赵少忠跟着那辆装载着尸体的平板车慢慢地朝村里走去。柳柳的身体像是坠落在荷叶上的露珠一般不停地晃动着。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树木、房舍、沟溪灰色的影子在空阔的田野的背景中影影绰绰,在那条通往子午镇的崎岖不平的官道上,赵少忠不时地摔倒在地上,泥土的气息使他感到自己是在黑夜中行走,一道道铁硬的墙壁朝他迎面扑来……

12

那辆平板车停在赵家大院门外的那棵白果树下,巨大的树冠中漏出的斑斑点点的光影覆盖着它。

闻讯赶来的那个年已老迈的郎中在树下来回转了几圈,他颤巍巍地走到那辆平板车前,拨开柳柳蓬乱的长发。赵少忠在几步之外看到了她头上那块隆起的血痕。

“她显然是被一根木棒击昏了。”郎中说,“然后再也没能醒过来。”

翠婶泪流满面地倚靠在屋外的那堆草垛上,她的身体筛糠一般地发抖,在深陷的干草中弄出窸窣窸窣的声音。赵龙站在门槛边,不时地蹬踢着脚下的泥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黄昏的时候,村中祠堂里的三老倌和皮匠一前一后来到了院门外。刚才,三老倌让人从木器铺里扛来了几块木料,村里的小木匠正在树下乒乒乓乓地敲钉着棺材。他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恐惧,鎯头不停地敲在手背上。赵少忠看见他的左手已被砸成酱紫色,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染红了棺木。

“这事说来也有些奇怪。”木匠说,“我今年已经给赵家打了三口棺材,每一次榔头都像长了眼睛似地砸到我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