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14页)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看见村里的巫婆踮着小脚走到了小木匠的身边,将一根驱邪的蓍草放人他的嘴里。
几个女人围着那辆平板车,正在给柳柳穿衣服。她的身体一夜之间结满的霜冻此刻已经化开了,水珠顺着板车的缝隙嘀嘀嗒嗒地掉落在地上。
三老倌擦拭着眼角的泪珠,走到了赵少忠的身边,将手里的水烟壶递给他,赵少忠吸了一口,一股苦水引动了他一连串的咳嗽。
“有些事情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三老倌说。
“时间才过了一年……像走马灯一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这些年,镇上外来的闲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花圈店的钱老板凑了过来,“这些外乡的手艺人整天在镇子上东游西荡……”
“我还正琢磨着给柳柳提亲呢。”
“几十年来,我眼看着赵家大院一天一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不敢相信……”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墙根下,流着口涎慢吞吞地说。
“过些日子,找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吧,这间房子……”三老倌没有说下去。
入殓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四合的墨河的水流渐渐融入天边灰暗的沉渣之中。几个年老的女人抱来了一堆柴禾,在树下燃起了一簇篝火。那口棺材在两只马灯的引照之下,慢慢地朝墓地走去。人们对赵家大院接连不断的葬仪早就习以为常,一切庄重的禁忌与葬规似乎成为了多余,人们稀稀拉拉簇拥着那口棺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一些细琐的往事,一路小跑消失在树篱的背后。
赵少忠倚在墙边目送着葬仪的人群在旷野中走远,他看见翠婶忽明忽暗的身影歪歪斜斜地追赶着闪闪烁烁的灯光,不时停下来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王胡子和赵立本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跟前。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模糊不清。赵立本将一件冰凉的东西交到赵少忠的手里。那是两枚鸡血色的手镯。
“我知道这是柳柳的东西。”赵立本说。
赵少忠愣了一下:“它怎么落在你的手里?”
“赵龙有一次付不出钱,将它抵给了秀才。”王胡子说。
“我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赵立本说,“镇上古董店的老板说,它是用上好的玉石做成的,你留着它吧。”
赵少忠站在墙边好久没动。他恍恍惚惚地将两枚玉镯在手中敲击了一下,它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金属般悦耳的声响。
13
墓地上阴云如晦,那些高大的木棉和刺树的枝条一直探伸到低低的围墙以外。枯草掩映的坟包一座挨着一座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土色。冬季的冷风吹动着干树枝,发出脆裂的声响。
赵少忠坐在一处被烧焦的沙土边,看着那片荒芜的墓园发愣。离他最近的是一座旧坟。坍塌的坟堆和墓栏连接在一起,宛若一辆在荒野中倾覆的马车。墓碑深埋在泥土之中,墓栏边的那棵扁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上面爬满了枯藤,栖息在树梢上的一只斑鸠不安地啁啾着。
这些坟包作为过去岁月留下的见证,不时地触动着他的记忆。他的眼前一遍遍地浮现出那个离他十分遥远的老人孤独的身影,他依稀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坐在墨河岸边的那块断墙残壁之中,面对着西沉的夕阳,灰暗的目光停留在子午桥边那些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白色的蝴蝶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一动不动地傍水而坐,一如自己现在的样子。
过去的事像走远的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敛了踪迹,它们犹如盛满一只草篮的积水,当他试图将那只草篮拎起来的时候,水却顺着草篮的缝隙流走了,凭借着一次又一次葬礼的印象,他才能沉浸到往昔的那些散乱的事件的氛围之中。
……那个病弱的女人身上散发着奇异的花草的馨香整天枯坐于庭院之中她苍白的脸颊和院里花坛中开败的那些木槿花十分相似你把这个晦气的叫花子弄到家里来简直要了我的命她说她也许已经有一百年没有洗过澡了头发里尽是灰尘跳蚤当然还有虱子你还不如把她让给我王胡子说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你的骨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女人说他看见猴子滚动着一只铁环歪歪斜斜地走上了子午桥桥下冰封的河面反射的阳光照亮了那座残破的桥栏也照亮了她的脸她喘息着羊粪羊毛粘满了她的裤子不不她说你为什么把两枚镯子都给我我和梅梅一人一枚吧柳柳说我每天晚上都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走过他们踩碎了瓦片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我害怕我真的感到害怕昨天发生的事注定在今天还要重现一次也许两件事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区别她说魔鬼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伴随着花草的香味钻入人的体内夏季的雨水将那顶漆黑的棺盖浇得锃亮三老倌慢慢地走了过去哑巴惊恐地退向墙边你这个孽障你难道想同她一起埋掉不成数不清的纸花从花圈中掉下来陷落在深深的泥泞之中你不要理她翠婶说她整天都在疑神疑鬼门窗被风吹开的声音都能将她吓出一场病来赵虎把披在头上的那块麻布一次次取下来抖掉粘附在上面的谷糠其实那块麻布一直是盖在屋角的那只糠箩上的送葬的队伍走到一座桥上再一次停了下来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有人在放鞭炮吧我听到了火苗蹿动的声音半个天都被火光映红了成群的蝙蝠绕梁而飞那只水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压不出水来她说他朝林子的深处跑去那种感觉让他感到兴奋越往里越潮湿枝条也越来越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