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4/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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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一只孤雁在坟堆上盘旋着,寻找着降落的地点。赵少忠不知道自己在墓地上坐了多久,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悄然而至。他感到薄薄的雪片像杏花的花瓣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周围,在泥土和草茎上慢慢堆积起来。

墓地的围墙以外是高低不平的一带丘陵,遍地的羊齿草在风中摇曳着,隔着荒野上的树篱和闪闪发亮的几道小溪,他能够看见隐伏在桑林背后的镇子的扇形的阴影,几个儿童和拄拐的老人在墨河边缓缓走过。

赵少忠静静地吸着旱烟,雪花不时地落在烟锅上,发出扑哧扑哧清脆的响声。在枯草和黄土的气息中,他第一次产生了渴望躺倒的感觉,他知道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此刻离他很近,他似乎能够听见他们从地层中传出的轻悠的叹息。

他手里捏着一根折断的枯枝,呆呆地注视着荒凉而沉寂的四野,拨弄着地上被烧焦的沙土。黄昏时分,当他的目光偶尔掠过那片沙土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沙土上写满了模模糊糊的字迹,在一层雪花的掩盖下,他能够辨认出地上写着的那些人名,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得不知所措,仿佛地上的字迹是由另外一个人写出来的一样。他的眼前渐渐呈现出父亲和祖父脸上镌刻着的迷茫神情……那间不透风的房子,布满痰迹的地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一只鼹鼠舔着宣纸上的墨汁,爬进了笔筒,在它的边缘探出尖尖的嘴巴……院中开满了三色堇和雏菊,父亲端坐于腰门的木栅栏旁边,在直射的阳光下将宣纸上写着的人名用毛笔一一划去。

赵少忠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片焦黑的沙土,感到了深不可测的时光的流转给他带来的巨大恐惧。

时间过了很久,沙土上的字迹被积雪完全遮盖住了。在积雪反光下,他隐隐地看见地面上显现出一个浅灰的头颅的轮廓,他感觉到有个什么人此刻正站立在他的背后,默默地打量着他。

“谁?”他冷不防转过身来。

“是我。”梅梅说。

他看见梅梅怀里拥着一只花布包裹,正站在一株刺树的边上望着他。

“天都快黑了。”梅梅说。

赵少忠坐在原地没有吱声。

“从早上开始我就见你坐在这里。”梅梅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赵少忠轻声说道。

“我走到子午桥上,远远地看见你在这儿,就踅过来看看。”梅梅说。

“你这就走,干嘛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我已经在镇上住了十多天了,”梅梅说,“家里养的那些兔子说不定早就冻死了,我想回去看看。”

赵少忠从地上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

“从去年冬天开始,家里就一直没有太平过,我真担心……”梅梅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没准柳柳早就预感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梅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什么?”

“她老是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起她做过的每一个梦,起先,谁都不相信她。”

“她像是被什么事吓着了,谁也弄不清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赵少忠说。

“那幢院子也太旧了,”梅梅说,“镇上找不出一间和它一样老的房子,墙缝中钻满了老鼠。”

“明年春上我找人来把它翻修一下。”赵少忠说。

“镇子上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和赵家过不去。”

“翠婶这么说,你也这么说。”赵少忠瞥了她一眼,“没有人和我们过不去……”

梅梅紧抿着双唇,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墓地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晚,黑压压的镇子上空已经浮出缕缕灯火。他们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默默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停了下来。梅梅的泪眼在他身上匆匆扫过,转身朝旷野里走去,她的身影在那条弯曲的小径上越来越小,漫天的风雪一会儿就将她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