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的爱情生活(第7/16页)

母亲做完这一切之后,心突然踏实了下来,仿佛一个落水的人突然站在了岸上,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看仍在河水里挣扎的杜军医说:闺女,站着干啥,来,炕上坐。

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一直把床称为炕。母亲俨然摆出了一副主人公的架势。

杜军医当然没有动,她愤怒、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目光落在父亲的身上,很文气地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却不失时机地说:

这闺女长得真俊,水灵灵的,跟小葱似的,快来炕上坐。

父亲的家乡对漂亮女人的形容一直和葱联系在一起,所以,母亲当时表扬杜军医一点挖苦的意思也没有,她是由衷地夸杜军医长得漂亮。

杜军医没有理会母亲这一套,自然她也没听清自己会和葱扯到一块,不知她听清了会有何感想。她一直在注视着父亲。

父亲终于说:杜梅,以后你再听俺解释。

我不听!杜军医扔下这句话,又跟来似的疯跑出去。

父亲犹豫一下,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权,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出去。

母亲就在屋里一惊一乍地说:小石头你跑啥,别摔了。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自从进了石家的门,她在父亲面前一直以姐姐的形象出现。小时候,她怕父亲摔着、饥着、冻着。

杜军医头也不回,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那些女伴早就散了,她们到处打探着这突然变故的来龙去脉。杜军医跑回到宿舍便把门反插上了,追到的父亲怎么也叫不开杜军医的门。父亲靠在杜军医的门上,无力地缓缓蹲下身子,此时父亲的大脑空蒙一片,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机械地敲着杜军医的门,一边敲一边说:开门呐,你听俺两句吧。

杜军医自然不予理会,趴在床上很悲切地哭。父亲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的心仿佛在流血,柔肠寸断,父亲受伤时也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父亲就在杜军医的门前那么无力地蹲着,他真实地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杜军医哭过,以前他的耳畔全是杜军医的笑声,父亲的心情不管多么灰暗,只要一听到杜军医的笑声,便会晴空万里。

父亲蹲在那里,蹲得地久天长,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他似乎听见脸上的胡子疯长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呻吟。父亲蹲在杜军医门前的形象被全师的官兵瞻仰着,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另一面。以前留在他们脑海里的是位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师长。在那一瞬他们觉得师长有那么一丝可亲,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父亲不知在杜军医门前蹲了有多久,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桔梗姐的一声声呼唤:小石头,回家了。

父亲恍惚地站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岁,他听见了桔梗的呼唤,他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向家走去,家里有桔梗早就做好的饭菜,在热乎乎地等着他。

父亲没什么文化,他的生活经历又注定了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在感情方面还有些麻木。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和杜军医之间的爱情,让他尝到了苦痛。父亲在战场上经常受伤,战争结束他的身上已经大小有了十几处的伤疤。那时,他在鲜血和伤痛面前,显得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仍能和敌人拼刺刀,直到晕倒在阵地上而一声不吭。现在让他离开杜军医,这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没有体会过的,只两天时间,父亲就瘦了一圈,脸黑了,胡子长了,面对着小伍子打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想吃。以前父亲的食欲总是那么旺盛,谈笑间,碗盆皆光,而此时此刻,他食不知味,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小伍子在一旁就小心地劝慰:师长,吃点吧,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头也不抬地答:“俺不饿,你快端回去吧,放这俺心烦。”

小伍子就无可奈何地把碗盘端走了。父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杜军医了。杜军医的笑,杜军医甜甜的说话声,以及杜军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浸入到父亲的血液中。父亲在和杜军医共同相处的岁月中,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只要杜军医在他身边,什么大事便都没有什么了,父亲觉得自己能上天能入地。父亲当然不知道这就是爱情,其实又有多少人能说清爱情呢?

回过头再说父亲和母亲桔梗的爱情。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来到家里,那时的父亲对桔梗的感觉确切地说应该是弟弟和姐姐的那一种,桔梗比父亲大三岁,在生活中处处呵护父亲。父亲很小就随爷爷下地了,土里来泥里去,他在泥土中长大,从身体到心里都像泥土那么坚实,也像泥土那么粗糙、单纯。桔梗既然进了这个家,就是姐姐,就是一家人。他们的信念简单明了,那就是生存,吃饱穿暖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于是,日复一日,他们在田地里辛勤耕作着。满十六岁的父亲和桔梗圆房了,父亲也觉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铺炕上同睡而已,其他的以前咋样还是咋样,况且这种感觉父亲还没有来得及体会,便被抓了丁。父亲在离家这二十多年里,他思念过家乡,思念过父母以及桔梗,这种思念虽然牵肠挂肚,却远远不是那种失恋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