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5/16页)
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麽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长,你又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份儿呀。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嗯?高先生,好不好?」
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汪处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行步摇晃,不等鸿渐开口,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得按着辛楣肩膀,问他缘故。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麽?你想到什麽地方去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镇上旅馆里,明天一早就动身。鸿渐知道留住他没有意思,心绪也乱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带来的十几本书给鸿渐道:「这些书我不带走了,你将来嫌它们狼犺,就替我捐给图书馆。」冬天的被褥他也掷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给高松年的信没写。你说向他请假还是辞职?请长假罢。」写完信,交鸿渐明天派人送去。鸿渐唤醒校工来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馆,依依不舍。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庆欢迎你。分别是这样最好,乾脆得很。你回校睡罢--还有,你暑假回家,带了孙小姐回去交给她父亲,除非她不愿意回上海。」
鸿渐回校,一路上彷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校工问他赵先生为什麽走,他随口说家里有人生病。校工问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赵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楣,便说:「不是,是他的老太爷。」
明天鸿渐起得很迟,正洗脸,校长派人来请,说在卧室里等着他。他把辛楣的信交来人先带走,随后就到校长卧室。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严厚得可以刀刮,问道:「辛楣什麽时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没有?」鸿渐道:「他只告诉我要走。今天一早离开这镇上的。」高松年道:「学校想请你去追他回来。」鸿渐道:「他去意很坚决,校长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来。」高松年道:「他去的缘故,你知道麽?」鸿渐道:「我有点知道。」高松年的脸像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那麽,我希望你为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鸿渐鞠躬领教,兴辞而出,「phew」了一口长气。高松年自从昨晚的事,神经特别敏锐,鸿渐这口气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没骂出「混帐」来,他脸代替嘴表示了这句骂。
因为学校还在假期里,教务处并没有出布告,可是许多同事知道辛楣请长假了,都来问鸿渐。鸿渐只说他收到家里的急电,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鸿渐才有空去通知孙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见她,说正要来问赵叔叔的事。鸿渐道:「你们消息真灵,怪不得军事间谍要用女人。」
孙小姐道:「我不是间谍。这是范小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汪太太跟赵叔叔的请假有关系。」
鸿渐顿脚道:「她怎麽知道?」
「她为赵叔叔还了他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来个条子,说汪太太病了,请她去,去了这时候才回来。痛骂赵叔叔,说他调戏汪太太,把她气坏了。还说她自己早看破赵叔叔这个人不好,所以不理他。」
「哼,你赵叔叔总没叫过她precious darling,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典麽?」
孙小姐听鸿渐讲了出典,寻思说:「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写的。因为她有次问过我,『作者』在英文里是author还是writer。」
鸿渐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脸!」
孙小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说:「赵叔叔走了!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鸿渐口吃道:「他临走对我说,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们可以同走。不过我是饭桶,你知道的,照顾不了你。」
孙小姐低头低声说:「谢谢方先生。我只怕带累了方先生。」
鸿渐客气道:「哪里的话!」
「人家更要说闲话了,」孙小姐依然低了头低了声音。
鸿渐不安,假装坦然道:「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麽浑蛋--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来信问--」
鸿渐听了,像天塌下半边,同时听背后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转身看是李梅亭陆子潇赶来。孙小姐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彷佛求他保护。鸿渐知道李陆两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谣言造到孙家都知道了,随它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