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6/16页)
陆子潇目不转睛地看孙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阴险地笑,说:「你们谈话真密切,我叫了几声,你全没听见。我要问你,辛楣什麽时候走的--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
鸿渐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
李梅亭道:「哈,你们真是得风气之先,白天走路还要勾了手,给学生好榜样。」
鸿渐道:「训导长寻花问柳的榜样,我们学不来。」
李梅亭脸色白了一白,看风便转道:「你最喜欢说笑话。别扯淡,讲正经话,你们什麽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
鸿渐道:「到时候不会漏掉你。」
孙小姐迟疑地说:「那麽咱们告诉李先生--」李梅亭大声叫,陆子潇尖声叫:「告诉什麽?订婚了?是不是?」
孙小姐把鸿渐勾得更紧,不回答。那两人直嚷:「恭喜,恭喜!孙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请客!」强逼握手,还讲了许多打趣的话。
鸿渐如在云里,失掉自主,尽他们拉手拍肩,随口答应了请客,两人才肯走。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
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懊悔。」
春假最后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鸿渐订婚,下星期要请客了。李梅亭这两日窃窃私讲的话,比一年来向学生的谆谆训导还多。他散布了这消息,还说:「准出了乱子了,否则不会肯订婚的。你们瞧,订婚之后马上就会结婚。其实何必一番手脚两番做呢?乾脆同居得了。咱们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顿。我看,结婚礼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着。哈哈!不过,这事有关学校风纪,我将来要唤起校长的注意,我管训导,有我的职责,不能只顾到我和方鸿渐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们去年一路来,就觉得路数不对,只有陆子潇是个大冤桶!哈哈。」
因此,吃订婚喜酒那一天,许多来宾研究孙小姐身体的轮廓。到上了甜菜,几位女客恶意地强迫孙小姐多吃,尤其是韩太太连说:「Sweets to the sweet」〔甜蜜的人吃甜蜜的东西。〕少不了有人提议请他们报告恋爱经过,他们当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脸,说:「我来替他们报告。」鸿渐警戒地望着他说:「李先生,『倷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顿时记起那苏州寡妇,呵呵笑道:「诸位瞧他发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报告--子潇,该轮到你请吃喜酒了。」子潇道:「迟一点结婚好。早结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闹离婚的。」大家说他开口不吉利,罚酒一杯,鸿渐和孙小姐也给来宾灌醉了。
那天被请而不来的,有汪氏夫妇和刘氏夫妇。刘东方因为妹妹婚事没成功,很怪鸿渐。本来他有计划,春假后举行个英文作文成绩展览会,藉机把鸿渐改笔的疏漏公诸于众。不料学生大多数对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虚,不肯拿出来献丑。同时辛楣已经离校,万一鸿渐生气不教英文,没人会来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让鸿渐教完这学期。假如韩太太给他大女儿的衬衫和皮鞋不是学期将完才送来,他和韩家早可以讲和,不必等到下学期再把鸿渐的功课作为还礼了。汪处厚不再请同事和校长到家去吃饭,刘东方怨他做媒不尽力,赵辛楣又走了,汪派无形解散,他准备辞职回成都。高校长虽然是鸿渐订婚的证人,对他并不满意。李梅亭关于结婚的预言也没有证实。凑巧陆子潇到鸿渐房里看见一本《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ersity Library)小册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时髦书《共产主义论》,这原是辛楣丢下来的。陆子潇的外国文虽然跟重伤风人的鼻子一样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这几个字是认识的,触目惊心。他口头通知李训导长,李训导长书面呈报高校长。校长说:「我本来要升他一级,谁知道他思想有问题,下学期只能解聘。这个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
所以鸿渐连「如夫人」都做不稳,只能「下堂」。他临走把辛楣的书全送给图书馆,那本小册子在内。韩学愈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从此他的隐事不会被个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结束的一天--晚上大请同事,请帖上太太出面,藉口是美国国庆,这当然证明他太太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否则她怎会这样念念不忘她的祖国呢?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