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8页)

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旁观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麽不跪下去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已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了,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他们希望鸿渐夫妇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酒渍洗得掉麽?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很!」二奶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麽?」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他们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遯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麽?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遯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你为什麽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罢,反正我不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没工钱的老妈子!哼,你们家里没有那麽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遯翁道:「他也没有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我挣我的钱,还不好麽?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麽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髦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Kneche,Ki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时简直是桩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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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Kirche-教堂;Kneche-厨房;Kinder-保育室。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遯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采的一条,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麽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