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8页)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何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彷佛前生吃了男人的亏,今生还蓄着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麽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

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玩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导和消息都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彷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后,靠遯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房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没被占领,愿意借住。遯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麽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麽大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不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

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辖的领土比他看得重,要挣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太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馆里有什麽新闻。鸿渐道:「没有什麽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麽?」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麽--」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