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8/18页)
晚上鸿渐回来家,说明钟的历史,柔嘉说:「真是方家三代传家之宝--咦,怎麽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柔嘉笑道:「照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点钟,要它有什麽用?」她又说鸿渐生气的时候,拉长了脸,跟这只钟的轮廓很相像。鸿渐这两天伤风,嗓子给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发现你说话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噜,跟它打的时候发条转动的声音非常之像。你是这钟变出来的妖精。」两人有说有笑,彷佛世界上没有夫妇反目这一会事。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来,柔嘉忙做茶买点心款待,还说:「为什麽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果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奶道:「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乾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哪里的话!很好带他来。」三奶奶觉得儿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顿打,从次他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顷刻又合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说她好福气。
三奶奶怨慕地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也能够分出来独立门户呢!当然现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少光。」二奶奶道:「他们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换,我们是轮不到的。」柔嘉忙说:「我也很愿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开销省。自开门户有自开门户的麻烦,柴米油盐啦,水电啦,全要自己管。鸿渐又没有二弟三弟能干。」二奶奶道:「对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个饭桶,要自开门户开不起来,还是混在大家庭里过糊涂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细,内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钱,我们要跟你比,差得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
她们把两间房里的器具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不过时时穿插说:「我在什麽地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钱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没有买。」三奶奶问柔嘉道:「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道:「没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搁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新房背后算有个后房,我陪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桌面啦,怎麽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搁满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东西全抢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穿!」二奶奶也开了自己嫁妆的虚账,还说:「倒是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仗啦,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到时候带又带不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麽都没有,走个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陪嫁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口吃。
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钉子,是不是?」她翻脸道:「我正在发火呢,开什麽玩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门来给我气受。」鸿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讲的话,自己都瞒她的,忙说:「谁呢?」
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讨厌!」放了心,柔嘉道:「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一点主权没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客气了。」鸿渐拍她头道:「旧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你也厉害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道:「我厉害?没有你方家的人厉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都打结的。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渐笑道:「何至于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脸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假如我那时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们。她们有什麽东西陪过来,对你吹牛!」柔嘉道:「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已经出洋了,你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反对早婚,这事谈了一阵,又一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楣!现在逼得跟她们这种人姐妹相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能干奶奶,又对我关切,为什麽不早来帮我买呀!」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道:「我说了,为什麽?」鸿渐拍自己的后脑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你。」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麽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麽不早说?我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麽!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己买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说:「我撒这个谎出于好意。我后来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气。」柔嘉道:「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薪水买的。我们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麽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西没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出租金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她瞧鸿渐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钟麽?我一点没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