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0/18页)
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哪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麽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麽?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客。」
鸿渐两手到外套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了,你别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夹为什麽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时候,东口袋一张钞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朋友吃饭,我把钱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给我扔在不知什麽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鸿渐道:「今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心,回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等咱们回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要吃点心罢--哈哈,你瞧我多贤慧,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务呢。」
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她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是李妈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东西到陆家去的麽?」她早料到是这麽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吵,我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工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不请客,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的。姑妈方面,我自然会解释。你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说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麽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躁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后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种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次碰到什麽人,听到什麽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还不是一样去,问我干吗?下半天去不好麽?」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麽样子呢。」鸿渐冷笑道:「当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麽?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麽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来,」不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麽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纸,转身走了。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他们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早回来。」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一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