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2/18页)

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麽『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麽?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只怕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麽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彷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采。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扔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麽『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麽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你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注:敌伪特务机构)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玩笑使他顿时严肃,说:

「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麽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麽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麽话?」

「忙什麽?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我以为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书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运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