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4/18页)

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麽?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麽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麽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麽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麽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麽。」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麽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里宴会,你不肯陪我去,为什麽今天我要陪你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对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来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他猜想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麽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麽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

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座位总有人来坐。呕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枝节,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力,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里听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麽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彷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藉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