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1/18页)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N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注:Nasty的人-恶意找岔的人。)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发狠拍桌道:「那麽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你厌,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绝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掉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麽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麽?姑妈既然这样好,你乾脆去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愤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
他报馆回来,柔嘉已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也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偏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麽你为什麽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近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事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
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一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麽?您心里明白,喂,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麽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