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8页)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需要训练的。只要看你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麽家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使我结了婚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吗?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语道:「School for Scandal,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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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School for Scandal-造谣学校。

他们俩虽然把家里当作「造谣学校」,逃学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带着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辰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回去参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噘嘴。亏得她有办公做藉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会吩咐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偶而说起没看见过大奶奶,遯翁夫妇就立刻打电话招柔嘉去,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儿,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亲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麽多祖宗!为什麽不连黄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们方家真是大家!有了这许多亲戚有什麽用?」她敷衍过几次以后,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渐内怯不敢去,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情,彷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为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偏心。鸿渐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说:「小姐爱吃菠菜的,我要先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办。鸿渐对她说:「天气冷了,我的夹衣服不会再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服还没有收起来,他不必急,天气会回暖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法使李妈了解年轻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的,夹衣服可以穿入冬季。李妈反说:「姑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就出去办事了,您为什麽不出去?这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麽?」诸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好笑。笑时称她为「李老太太」或者Her Majesty,气时恨不能请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跟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叽咕道:「这不像话!你们一主一仆连结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劝过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我有什麽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己吃老李的亏--吃生米粽子。不过,我在你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尝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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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Her Majesty-皇后陛下。

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玩。搬进房子一个多月以后,鸿渐夫妇上陆家吃饭。两人吃完临走,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我要讨你厌,劝你一句话,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彷佛本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话」相劝,早像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谁说他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好,她还回护你呢!」鸿渐气冲冲道:「你怎麽知道我欺负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时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ie跟你说着玩儿的。」

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麽话。」鸿渐炸了:「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你什麽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麽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