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18页)
陆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厉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麽德文,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怕些什麽,英国本来不算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道:「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遯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鸿渐常常饭后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遯翁问他记得这个钟麽,鸿渐摇头。遯翁慨然道:「要你们这一代保护祖泽,世传下去,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厅里的麽?」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上礼拜花钱叫钟表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实,现在的钟表哪里有这样经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戴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器都不会全的。」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话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应有尽有,就是不大牢。」他母亲道:「我是说它不牢。」遯翁挑好挂钟的地点,吩咐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详着壁上的钟,踌躇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走慢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柔嘉家里给她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室兼饭室的器具是她父母买的--」看母亲脸上并不表示满足--「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办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西来替丈人家挣面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们自己买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鸿渐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责任,便不说了。
遯翁夫妇又问柔嘉每天什麽时候回来,平常吃些什麽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鸿渐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摇头,老太太说:「全家托一个用人,太粗心大意了。这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道:「她是柔嘉的奶妈,很忠实,不会揩油。遯翁「哼」一声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麽?」老太太说:「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不行的。我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油盐上全省下来了。」鸿渐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敌意地静默,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后,遯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麽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麽?」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麽本领,咱们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给老大去做。」遯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
柔嘉回家,刚进房,那只钟表示欢迎,发条唏哩呼噜转了一会,当当打了五下。她诧异道:「这是什麽地方来的?呀,不对,我表上快六点钟了。」李妈一一报报告。柔嘉问:「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没有?」李妈说没有。柔嘉又问她今天买的什麽菜,释然道:「这些菜很好,倒没请老太太看看,别以为咱们饿瘦了她儿子。」李妈道:「我只煎了一块排骨给姑爷吃,留下好几块生的浸在酱油酒里,等一会煎了给你吃晚饭。」柔嘉笑道:「我屡次教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麽许多!你应当尽量给姑爷吃,他们男人吃量大,嘴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可不是麽?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儿全吃了,给你吃粽子跟儿,对不对?」李妈补充道:「粽子跟儿大,没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胀了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