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第2/3页)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本书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请看一看喉咙。”

高公便将帐子打起。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

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得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只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方子开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不知吃几帖?”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来覆诊。”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的药金。果然医好了姨太太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走不动时,给几个盘川,尽够的了。”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尊寓在何处?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说毕分手。

从此,天天来请。不过三五天,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个揄扬的意思。

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

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得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为何没人收起?”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某问:“你们为甚幺不拾了回去?”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的!’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未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的吗?”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养了两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得很!”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间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

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得很。”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一面就往里走。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西面两个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

老残让他上首坐了。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本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未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操此冷业?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二则俗说‘攀得高跌的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未罗致。’宫保急问:‘是谁?’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宫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来。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妥当。此人既非候补,又非投效,且还不知他有甚幺功名,扎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幺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一声才好。’宫保说:‘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幺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