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第2/4页)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幺地方,异处在甚幺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幺地方?敢求指示。”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惟儒教公到极处。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若佛道两教,就有了偏心,唯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甚则说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为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回回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直没人提及。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子平听说,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闻所未闻!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女子道:“皆是异端。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异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此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的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
子平默无以对。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雎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雎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既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个旧瓷茶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沾污牙齿,此后只许谈风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