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一客吟诗负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谈心(第3/4页)

子平连声诺诺,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得清爽异常,咽下喉去,觉得一直清到胃脘里,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价翻上来,又香又甜,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问道:“这是甚幺茶叶?为何这幺好吃?”女子道:“茶叶也无甚出奇,不过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却亏了这水,是汲的东山顶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处吃的都是外间卖的茶叶,无好种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听窗外有人喊道:“玙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声?”女子闻声,连忙立起说:“龙叔,怎幺这时候会来?”

说着,只见那人已经进来,着了一件深蓝布百衲大棉袄,科头不束带,亦不着马褂,有五十来岁光景,面如渥丹,须髯漆黑,见了子平,拱一拱手,说:“申先生,来了多时了?”子平道:“亦有两三个钟头了。请问先生贵姓?”那人道:“隐姓埋名,以黄龙子为号。”子平说:“万幸!万幸!拜读大作已经许久。”女子道:“也上炕来坐罢。”

黄龙子遂上炕,至炕桌里面坐下,说:“玙姑,你说请我吃笋的呢。笋在何处?拿来我吃。”玙姑道:“前些时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记,被滕六公占去了。龙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罢。”黄龙子仰天大笑。

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这‘玙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罢?”女子道:“小名叫仲玙,家姐叫伯璠,故叔伯辈皆自小喊惯的。”

黄龙子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会,可以不必早睡,明天迟迟起来最好。柏树峪地方,路极险峻,很不好走,又有这场大雪,路影看不清楚,跌下去有性命之忧。刘仁甫今天晚上检点行李,大约明日午牌时候可以到集上关帝庙。你明天用过早饭动身,正好相遇了。”

子平听说,大喜,说道:“今日得遇诸仙,三生有幸。请教上仙诞降之辰,还是在唐在宋?”黄龙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说‘回首沧桑五百年’,可知断不止五六百岁了。”黄龙子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此鄙人之游戏笔墨耳。公直当桃花源记读可矣。”就举起茶杯品那新茶。

玙姑见子平杯内茶已将尽,就持小茶壶代为斟满。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杯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竦,勃然色变。黄龙子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听这声音,离此尚远,何以窗纸竟会震动,屋尘竟会下落呢?”黄龙子道:“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在虎左右二三十里,皆是这样。虎若到了平原,就无这个威势了。所以古人说‘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里做官的人,无论为了甚幺难,受了甚幺气,只是回家来对着老婆孩子发发标,在外边决不敢发半句硬话,也是不敢离了那个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龙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样的。”

子平连连点头,说:“不错,是的。只是我还不明白。虎在山里,为何就有这大的威势?是何道理呢?”黄龙子道:“你没有念过千字文幺?这就是‘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的道理。虚堂就是个小空谷,空谷就是个大虚堂。你在这门外放个大爆竹,要响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响好几倍,也是这个道理。”说完,转过头来,对女子道:“玙姑,我多日不听你弹琴了,今日难得有嘉客在此,何妨取来弹一曲?连我也沾光听一回。”玙姑道:“龙叔,这是何苦来!我那琴如何弹得!惹人家笑话!申公在省城里,弹好琴的多着呢!何必听我们这个乡里迓鼓?倒是我去取瑟来,龙叔鼓一调瑟罢,还稀罕点儿。”黄龙子说:“也罢,也罢。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罢。搬来搬去,也很费事,不如竟到你洞房里去弹罢。好在山家女儿,比不得衙门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说罢,便走下炕来,穿了鞋子,持了烛,对子平挥手,说:“请里面去。玙姑引路。”

玙姑果然下了炕,接烛先走。子平第二。黄龙第三。走过中堂,揭开了门帘,进到里间,是上下两个榻,上榻设了衾枕,下榻堆积着书画。朝东一个窗户,窗下一张方桌。上榻面前有个小门。玙姑对子平道:“这就是家父的卧房。”进了榻旁小门,仿佛回廊似的,却有窗轩,地下驾空铺的木板。向北一转,又向东一转,朝北朝东俱有玻璃窗。北窗看着离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正要前进,只听砰硼霍落几声,仿佛山倒下来价响,脚下震震摇动。子平吓得魂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