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第2/5页)
这时北风已息,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厉害些。幸得老残早已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只见那打冰船还在那里打。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幺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子,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得好呢?这时月光照得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甚幺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约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因此老残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诧异。回到房中,打开书箧,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原来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着。再把那细目翻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眺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眺五十四首,沈约三十七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着看看,实看不出来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闿运)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湘军志一书做得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这诗选得未惬人意呢?”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翰风的古诗录差强人意。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老残道:“我昨日到的。”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个是谁的家人。
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幺就不认得你了呢!”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老残笑道:“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甚幺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他谈天去。”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张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
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这儿的。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呢。”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