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第3/5页)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到房里又看了半本诗,看不见了,点上蜡烛,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翁,补翁,久违得很了!”
老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彼此作过了揖,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几个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炖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罢。古人云:‘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冻河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了。”老残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书,顺手揭起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也顺便看了几首,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门锁上,就随着人瑞到上房里来,看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子,桌上铺了一张漆布。人瑞问:“饭得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十分烂。”人瑞道:“先拿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老残问:“还有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去。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明间西首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无奈中国无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只广竹烟枪,两边两个枕头。人瑞让老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枝烟签子,挑烟来烧,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品。你何必拒绝的这幺厉害呢?”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吃上瘾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之累。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一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儿。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人瑞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残就脱了鞋子挪到炕里边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还是没有。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他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妈回来,因恐怕他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此地不上店。这是我闷极无聊,叫他们找了来的。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有错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罢。”人瑞道:“铁老爷不吃烟。你叫他烧给我吃罢。”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上在斗上,递过去。人瑞呼呼价吃完。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