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寒风冻塞黄河水 暖气催成白雪辞(第4/5页)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遂让老残上坐,自己对坐,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箸来先布老残的菜。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随又布了黄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环布了一箸子的菜。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儜老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箸。翠花说:“我自己来吃罢。”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来了。
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连声道:“喳!喳!”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着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
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道:“知道了。”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老残说:“不用布最好。”人瑞举杯道:“我们干一杯罢。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徽号,儜知道不知道?”老残道:“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说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
说着,彼此大笑了一回。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家人捧上自己炖的鸡来。老残道:“酒很够了,就趁热盛饭来吃罢。”
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翠花立起,接过饭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炕上坐罢。”
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残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翠环坐在炕沿上,无事做,拿着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补翁,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你也该做首诗,我们拜读拜读。”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酒色过度’的鸭子里去了!”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罢,彼此呵呵大笑。
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老残摇头道:“留给你题罢。”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你吗!”就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儜写罢。”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花掌烛,翠环捧砚,我来掸灰。”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块墙底下,把灰掸了。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来,来,来。”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七歪八扭的写起来了。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肥。顷刻写完,看是: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驾。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右黄人瑞罢。”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
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翠环姊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残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子睡觉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听。”老残只得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