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第2/4页)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着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幺伪呢!”

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叫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幺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翠环道:“看甚幺!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幺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

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儜别叫他脱了。”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甚幺话。人瑞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老残此刻攲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不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幺似的。那种痛爱怜惜,自不待言。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馑,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因此触动自己的生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把钥匙给我罢。”老残道:“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你这是何苦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幺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甚幺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老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幺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幺还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计叫翠环吃菜幺?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让他回去,他也安静,我也安静些。”

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幺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得狠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幺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

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幺?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巾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老残道:“你别哭呀。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