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的。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漂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
“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
“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土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厉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两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幺?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漫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尽。
“这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没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的听了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幺大的水!’
“后来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幺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甚幺呀。’
“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甚幺书?你老哥知道幺?”
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治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