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第3/3页)

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这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吧。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要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幺,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嚎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甚幺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姐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

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骨冬骨冬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将他搀起。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包,包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

人瑞道:“极是,极是。”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

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幺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傥若被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

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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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鹗】评

废济阳以下民埝,是光绪己丑年事。其时作者正奉檄测量东省黄河,目睹尸骸逐流而下,自朝至暮,不知凡几。山东村居屋皆平顶,水来民皆升屋而处。一曰,作者船泊小街子,见屋顶上人约八九十口,购馒头五十斤散之。值夜大风雨,耳中时闻坍屋声,天微明,风息雨未止,急开船窗视之,仅十余人矣!不禁痛哭。作者告予云:生平有三大伤心事,山东废民埝,是其伤心之一也。